这一觉深沉无梦。
她醒来时出了一身薄汗,神清气爽。烧已退了。天色暗了下来。窗外雪早已停了,空中间或飘下一星半点雪片,楼下传来松木燃烧的清香,阵阵饭菜香气。
饭烧得了,柴劈好了。她坐在楼上,一时竟罕有的闲逸,想不到还有什么事情可做。恍惚间仿佛回到了旧年间孩提时代,母亲在楼下做饭,父亲已劈好了柴火,兄弟姊妹都有各自的家务要操持,她是家中最小的女孩儿,只知绕床弄竹马。
那时她尚懵懂,不知道什么叫做生离死别。父亲死后,家也就散了。死的死,发卖的发卖,伤心的伤心,远走的远走,兄弟姊妹天各一方,一个家的热闹,瞬息间就散完了。
心中似悲似喜,一眼瞧见琵琶躺在身边,伸手抱起,斜倚床头,拖过小袄披在肩头,轻轻抚弄琴弦。做女孩儿时学过的骀荡小调,取悦于人的野歌艳曲,她全都记起来了,却没有半个想弹。
忽然淘气起来,不无促狭,信手弹拨。哪一句都不肯老实弹完,从“紫陌红径”急转直下,接“为他消瘦”,“奴是一朵花”下一句陡转“富春山子陵居家傍在钓台”,全是弹熟的调子,连想也不用多想,自她手下春水般流淌出来。弹来说去,总不外乎是闺怨春情,天下太平那一套词语,闺阁中的女人和朝堂上的男人,都怀着差不多不得志的心事,一个盼情郎垂青,一个望君主眷恋。
弹着弹着,就连她自己都“咯”的一声笑弯了腰,自己诧异:“听熟的调子,凑在一起竟这般怪!”纤手往弦上一抹,“铮铮”两声,当心一画收住。
放下琵琶,伸开两条白手臂,像个猫儿般欠伸了一欠伸,这才晓得背心出了薄薄一层细汗,身上发热。懒怠穿鞋,睡鞋径直踩在地上,往窗前启开窗扇,摸起叉杆顶住。
岂料手心有汗,拿取顶窗格的光滑木条不牢,一个不慎,叉杆脱手,往楼下雪地堕落。地下积雪甚厚,只听见轻轻“噗”的一声,一根木杆不知道落到哪里去了。
潘金莲“呀”的一声,急移过桌上烛台,推窗往下照去。一照之下,却照见大雪地里,一个人影独坐楼下,黑黢黢的,这时站起身来,俯身去捡拾雪地里叉杆。
潘金莲吃了一吓,掩住了口,一声“有贼”堵在喉咙里。却见那人将叉杆拾在手里,影影绰绰间辨出武松宽阔双肩,抬头望楼上看来,唤了一声:”嫂嫂。”
潘金莲松了一口气。脱口而出:“叔叔怎的不进屋坐地?冰天雪地的,这样寒冷。”
武松不答。潘金莲这一句话问出口便觉后悔,知道总是他避嫌武大不在家,不肯进屋,自觉没趣,脸上微微作烧。
武松默然一会,自行将话岔开,极客气地问候一句道:“嫂嫂的病好些了?”潘金莲道:“奴好些了。生受叔叔,费心整治夜饭。”武松答道:“嫂嫂客气。”
叔嫂二人说完这些话,也就相对无言。武松一味沉默,潘金莲却莫名心虚,有些怕他,似乎刚刚那一根叉杆是刻意脱手掉落,要着意兜搭他一般。无奈只得硬着头皮解释一句道:“病了这么些天,屋里污浊,奴开窗透口气。楼上这叉杆子也不知怎么,沾一丝风便掉。”
武松道:“想是卡槽松动了。原该早些修好,哪天掉下来砸了外人,虽然没有什么,又是一场口角。”唤过迎儿,递过叉杆,要她送了上楼。
迎儿将叉杆连同一碗药汤一并送了上来。金莲奇道:“哪来的药,昨儿不是已吃完了?”迎儿道:“二叔刚刚冒雪去赎了来,教我煎的。”不闻继母答话,在门口探头探脑地道:“娘,你还要些甚么?”金莲摇了摇头,出了一回神,道:“去罢!”迎儿如同得了大赦一般,一溜烟去了。
潘金莲兀自出了一会神。伸手摸药碗尚温,仰头将药饮尽。向了楼下道:“适才不曾失手砸了叔叔?”
武松摇了摇头,伸手向火。檐下摆着一只小小红泥炉子,是平日堂屋里炖茶烧汤的那一只,想是迎儿怕武松寒冷,给他掇了出来,炉心烧得红彤彤的,将他英武脸膛映得微微发红。
他道:“楼上窗户,等我回来修理罢。家里还有什么要修的?索性都等我回来一发修妥。”
潘金莲想了一想,道:“屋子西北角上,今年夏天有些儿漏水,想是屋瓦松动了几片。——你哥哥也快回来了。”
她重新盘腿坐回床内,却未移走桌上灯盏,留它在那里照着武松,给蔚蓝的雪地上开了一长扇橙黄色的明窗。隐隐听见楼下士兵同迎儿笑语。两个人一会儿压低了声音争执,一会儿声音一高哄笑起来,像是抹上了纸牌。叔嫂二人一个楼上,一个楼下,对雪而坐,却沉默无半句话,微觉尴尬。
武松率先开了口,道:“刚刚弹琴的是谁?”
金莲倒是吃了一惊:“刚刚不知他人在楼下,不合竟叫他听见了。回头又落得一句‘不识廉耻’。”也只得硬着头皮应了一句:“是我。”
武松道:“我不知道嫂嫂会这个。”
潘金莲道:“奴自幼在王招宣家中粗学一两句,不十分好。叔叔通晓音律?”
武松摇了摇头,道:“武二是个粗人,不惯在风月场上走动。咱们这样人家,更没有通这个的道理。”
潘金莲微微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心中大怒:“这厮把我当院里唱的了。”冷笑道:“奴学的倒也不是那等下贱歌曲。叔叔这样英雄好汉,既不在风月场上走动,又怎知我弹的是淫词还是艳曲?”
武松听她话里无端端带了怒意,微微一怔,低头一想,已然明白过来。回想自己刚刚一句话确实易起歧义,也不分辩,道:“嫂嫂误会了。”
潘金莲道:“我误会甚么了?叔叔这样高明见识,我倒想请教请教,这是哪门子的艳曲?”
也不待武松有话对答,右手提起,往弦上扫下。只闻“铮铮”两声,铿锵有力,宛若银瓶乍破,铁骑突出,隐带金戈铁马意味。武松一凛,不自觉侧头聆听。
凝神静听了下去,但觉琶声愈促,悲壮激昂,极尽繁复变幻,一声声似战马奔腾,又似战地鼓点,两军对垒,雪夜中有人点将排兵,战鼓一记记敲在心头,只听得他一颗心跳动随之微微加速,血脉贲张。琴声一变,随即急转直下。他听见静夜中大军衔枚疾走,两军碰在一起,杀声震天,当中间杂着金鼓之声、剑弩碰撞、人马辟易,无尽惊心动魄。
潘金莲心中有气,这一首武曲挥洒弹来,更是远较平日激昂铿锵,隐约有肃杀意味。一旦上手,旋即专注,物我两忘,浑然忘却了身外天地,也不再记得适才是为甚么跟谁赌气,就连楼下坐了个武松都忘了,一心一意,全都倾注在手下四柱琴弦,心中一纸曲谱之上。
武松坐在雪夜之中,一个身子却好似搁在了古战场上。他听见哀怨楚歌,继而听见悲歌慷慨,一股豪气冲上心头。全身血液正自沸腾,琴声忽而一变,柔美宛转,哀而不怨,似一个女子在静夜中低低倾诉,无尽柔情,无尽凄楚。
武松怔了一怔,胸中涌起深沉悲悯。尚不及细想,忽而听见琴声又是一紧,似静夜中有敌人铁骑杀出,缀在身后,紧紧追赶,亦步亦趋。
琴声愈发苍凉悲壮。忽而一转,摇身变为散乱零落,夹杂凌厉金石之声,似残部拖了辎重仓惶逃走。听至紧张激昂处,武松满心皆是愤懑苍凉,浑身肌肉紧绷,双拳不自觉紧握。只闻曲调纷乱,乱指轮弹,推至极杂乱纷呈处,一颗心也跟着揪了起来,毛发根根倒竖。
这时忽闻楼上女子声音“啊”的一声低呼,琴弦铮的一响,声如裂帛,琴音陡止。四下里陷入一片寂静,眼前只余空寂雪地,白茫茫的一片。
潘金莲抬手当心一画,将一曲收住,道:“长久不弹,弦断了。”右手中指放入口中,吮去血滴,道:“接下来的谱子奴也记不全了。弹下去徒惹人笑话。”
武松坐在原地,动弹不得。过了好半晌方道:“这是甚么?”
潘金莲冷笑道:“叔叔告诉我。这不是院里唱的淫词艳曲?”
武松似不听见她这一问,出了一会儿神,慢慢地道:“我听见打仗,两军对垒。阵中一个英雄,好生了得,只可惜天要亡他。英雄末路。——半夜里这好一场厮杀!”
潘金莲正横过琵琶,于膝头放平,听见这话,不期然震了一震。愣了一会,道:“不错,这是项羽。怎么,你听出来了?”
武松恍然,道:“是了,我听人说过这一段书。说的是楚汉之争罢?”
金莲扯一根布条包扎手指,道:“是啊!这一段说的是霸王夜战,中了敌人埋伏,败逃乌江。”
武松道:“中间一段慢板,我听着不似打仗,倒似个女人说话。”
金莲又是一愣。不觉手上动作一停,应道:“不错。学琴时教过,这一段是虞姬央求霸王,取宝剑给她自刎。……你都听出来了。”
武松兀自震动,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