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中升起诸般疑虑,然而暂且压下不表,不去动问,先问过家中一应平安长短,金莲一一答了,问道:“叔叔今夜在家吃饭?”武松答应一声,道:“恁的,生受嫂嫂。”这才问:“嫂嫂脸上怎么了?”
金莲道:“前日里走道儿不慎,隔壁王干娘家胡梯上滚落下来,跌了一跤。”
武松自幼在拳脚堆里打滚过来的人,如何肯信?仔细打量她左颊淤伤,竟似砸出来的,不是钝器便是拳头,额角伤痕却在右脸,乃像是磕在什么硬物上碰出来的。一转念间,已将当时情形猜到了五六分,口中不言,心中却暗暗吃惊:“莫不是吃我哥哥打的?”
潘金莲猜透他心思,道:“你不信时,只问你大哥。”一扭身往厨下去了。
武松吃她一语道破心思,当下不再提这事,自向廊下坐地不提,同迎儿说些闲话。须臾武大归来,见兄弟来了,欢喜不迭。二人叙过别后长短,武大便要上楼更衣,下来陪兄弟吃酒。武松唤住道:“哥哥且住,有句话问你。我嫂嫂左脸上一块青,怎么回事?”
武大郎道:“你嫂嫂前日走道儿不慎,间壁王干娘家胡梯上摔了一跤。怎么?”
武松低头一想,道:“武二书信里同哥哥说过,我不在家时,倘遇有事,不要和人争执,只待我回来再作计较。我不在时,若是嫂嫂有什么不是,哥哥也只管告诉我。”
武大愕然道:“哪里来的这话?自你走后,你嫂嫂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向哪里去招惹是非?”
武松沉吟不语。武大忽有所悟,道:“兄弟,莫非是你在外头,听到了什么风言风语?”
武松摇头道:“没有的事。”当下敷衍过去。武大更衣下来,兄弟二人在楼下坐地,掇两条凳子吃酒。金莲率了迎儿于厨下忙碌,筛酒添菜,并不出来作陪。
酒过三巡,武松同哥哥说些东京景物见识,路上情形,称赞京城繁华,道:“东京真个繁华!各式商业,只有想不到的,没有买不着的。不过接哥哥家信,说家中万事不缺,我便不曾采买甚么。”
武大一呆,道:“我几时给你写过信来?”
武松也是微微一呆,续道:“那日讨得回书,在东京街上闲逛,瞧见一家铺子,卖好鲜亮时兴衣料,各色花头,别处都不曾见过。我便一样买了一身。”一件件取出分送。将最末一幅交与武大,道:“这是给嫂嫂的。”
武大已有了几分酒意,笑道:“没长手么?你自己给她。”武松摇摇头。武大将妻子唤过。潘金莲擦着手自厨下出来,于丈夫手中瞧了一眼,道:“结了婚的妇人,穿不了这般鲜亮颜色。叔叔自家留着罢,以后给婶婶裁件裙子袄儿什么的倒合适。”
武松有些尴尬,便要收起。武大劈手夺过,往妻子怀中一塞,借酒发作道:“怎么还挑三拣四起来?自家嫡亲兄弟,千里迢迢的从东京带了来,难道还作兴推辞?要我说不识抬举。”
武松倒过意不去。金莲并不回嘴,淡淡地道:“怎的又为这等小事说我?”接在怀中,自上了胡梯,转入房中去了。
兄弟二人又吃几杯,都有了些醉意。武大吃得面上红红的,拿了劝杯在手,给武松筛满一杯,说道:“兄弟,走了这么些日子,在外总知道了,还是家好。改日还搬了回来罢!”
武松接酒在手吃了。握了空杯,低头不语,半晌道:“恐怕哥哥多心。”武大摆手道:“不当这话!不当这话!嫡亲的兄弟,自小看着长大,我还不知道你?我几时多心来?”
武松不响。武大也不去管他,自筛自饮,闷头自吃了几杯,道:“你还回来罢!亲兄弟,难比别人。这个家里,有我的便有你的。你在家时,我每日便做些炊饼出去发卖,心里也踏实。你嫂嫂做汤做水伺候,心里也欢喜。”
见弟弟不应,叹口气道:“你便是不看我面子,也只看在你嫂嫂份上。你嫂嫂是个最要强的人,偏生又嫁了我。我平日懦弱不声张,也只由得她一个人在外头踢天弄井,张牙舞爪,得罪了不少人。外头传的那起风言风语,你莫往心里去。”
武松仍是低了头,握了火箸,于火盆中簇火。道:“嫂嫂行得端做得正。恁的时,又怎有人说半句闲话?武二在不在时,都是一样。”
武大默然片刻,点头道:“我同你嫂嫂是怎样夫妻,各人心里自有一本清账,本来也不消外人说嘴。叵耐她生得有几分颜色,便容易遭人惦记,门口篱笆就是铁蒺藜扎成,也禁不住风言风语流转。如今你县里居着官,没的也叫你面上不好看。有你在家住着,家中情形平时知道,便不至于有误会处,也不敢再有人传半句闲话。”
武松不响。沉默一会,道:“我一向也只道嫂嫂为人最是刚强。如今知道了,她自有质朴天真处。我哥哥一向是个最本分人,却也有精细过人处。你们夫妻两个,互为表里,彼此照看,再好不过。何消武二看顾?”
武大道:“快别说这话!咱两个自小一同长大,你知道我。我这人软弱,没甚志气。一家人过日子,家中总要有一个人顶天立地,不然哪里撑得起来一份家计?有你在家时,你嫂嫂也能撂一撂肩膀上挑子,安心做一回里子。恁的,一家一计齐整过活,庶不教人笑话。”
武松仍旧低了头,拿了火箸,慢慢地拨火。出一会神,忽而微微一笑,道:“小时候,哥哥在我的眼里,比天还大。”
武大也笑了,道:“是啊!如今你大了。便转头来看顾我。”
兄弟两个都默然。各筛一杯酒吃了,坐了一会。武大道:“就是这样。兄弟,你还回来罢!不管谁是面子,谁又是里子,这个家缺了你,总是不成个模样。”
两兄弟对坐一会,又吃了几杯。武松看哥哥已醉,起身说要回去。武大直送到街面上,叮嘱道:“改天还把行李搬了来!”武松答应一声自去了。
武大已然酩酊,摇摇晃晃走上胡梯,吵嚷要碗热汤面吃。金莲见他吃得大醉,责备道:“平时也不这样。自家兄弟,怎么也不肯放过你?”
武大乜斜醉眼笑道:“便是自家兄弟,我才不肯放过他。”金莲啐了一口,骂声:“却又作怪!”下一箸面打发他吃了,掇盆热汤上楼,伺候丈夫洗手洗脚,一席另绞了热帕子给他擦脸,口中喃喃呐呐,念个不休。
武大恍若不闻,坐在炕沿,两只脚泡在汤盆里,接过帕子,慢慢地擦着脸,忽而道:“生受大嫂,改日还把楼下的房间收拾了出来罢。明日你二叔还搬了回来住,刚刚我已同他说妥了。”
金莲愣了一愣,答应一声:“知道了。”
回身搓洗帕子,道:“我也有事同你商量。迎儿也大了,不合再在厨房耳房里睡。如今既是她叔叔要回来住,两个人都在楼下,没个方便。”
武大道:“这好办。楼上还有间空房,索性叫迎丫头搬了上来。”金莲道:“我也是这样想法。便是要同你商量这话。”武大道:“恁的,就生受大嫂,一发收拾了出来。”金莲答应了一声。
武大两只脚仍然泡在盆里,默然一会,忽的道:“我这个兄弟,我自小看顾他长大。我从来懦弱,他却受不得委屈,自幼气性便大,蛮性发作起来,谁也劝不住他。但他就那样,事情过去了也便过去了,从来不放在心上。前日之事,想必也是他吃醉了酒,冲动无心,一时之过。你不要介怀。”
金莲忽觉心虚,胡乱答应一声。
武大再默然一会,缓缓地道:“你不知道他的脾气。当初在阳谷县时,他吃酒醉了,便总要和人相打,常吃官司。教我便要随衙听候,不曾有一个月清静。如今大了,是官面上的人了,虽然稳重一些,遇事却也总是旧性不改。我瞧他倒是在你的面前还温柔些。都说长嫂如母,你没事也替我劝一劝他,不要动不动抡拳掳袖,惹是生非。”
金莲脸上作烧,一声儿不言语。看看丈夫洗完脚,走来将脚盆掇了,去楼下泼了水,上楼脱了衣服,自卸去头上钗梳,换了睡鞋,熄了油灯。
她躺在床上,听丈夫摸黑洗漱完毕,脱去衣服。他并未钻进被窝,坐在床上一动不动地呆了一会,忽而探过身来。
潘金莲本能往后一躲。但觉丈夫于黑暗中摸索,手却不朝她身上去,反倒往她头上摸去。
他摸见她额角业已痊愈的伤口,未说半个字,轻轻碰一碰伤处,柔声问:“还疼?”不闻金莲答复。遂替她拢一拢鬓发,于黑暗中摸见了她搁在被外的一只手,顺势握在手里。
黑暗当中,她听见他轻轻地道:“我的姐姐!这么些年,我委屈你了!”
一句话钻进潘金莲心里。她大哭起来。
武大吃了一惊,酒霎时醒了一半,顿时又变回了平日那个软弱可欺,猥獕可笑的三寸丁。他犹豫地,畏畏怯怯地伸手碰她肩膀,安抚道:“你别这样。——大嫂,你别这样伤心!”
潘金莲不理会他,挣扎起来,隔着被窝一把抱住丈夫,一头扎在他的怀里,险些给他撞个趔趄。她搂了他嚎啕大哭,哭得透不过气来,似乎受了天大的委屈。
她却也说不清是哭什么,哭他还是哭自己。是哭现在的自己,还是很久以前的那个自己。也许那一个陌生的自己是跟着玉莲一起死掉了,活下来的就只剩现在这个金莲。总之许久以来,她没有这样哭过。说不清是愤怒气苦,还是委屈不满,是歉意,是幽怨,是愧疚,还是自亏欠当中生发的柔情。总之撕心裂肺,肝肠寸断,哭到最后,武大也没有什么话好劝,沉默下来。他搂住妻子肩膀,轻轻抚摸她头发,也掉下泪来。
外面是蓝盈盈的夜,大风把一轮月亮吹得极明净,悬在天上。这一个冬天下的雪已经快化尽了,街边躺着死去的雪的灵魂。这一年的春天来得迟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