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明晃晃的大月亮,照着穷人的屋子,也照着富人的屋子,月亮是公平的。春天却有穷富之分。
富人的春天在深宅大院之中,守护得甚是严密,惟有盘中春信,一碟芦蒿,瓦边消息,一枝红杏;墙头飞起的秋千连同女眷笑语,隐隐透露出一点春意消息。总要到得园中,才知春色如许。
穷家的春天来得则要多一分锋芒。哪天早起,后院水缸不再结了一层薄冰,厨下劳作,春水不复冻手,檐下归燕呢喃,厚袄儿换了单薄春装,便知是春日来了,不必向园中寻。
这一年的春天来得再迟,却也来了。武松身体健壮,不畏寒冷,房中的火盆到三月中便撤去了。金莲还似从前一般,顿羹顿饭服侍,态度却不似前般热络,刻意生分着他一些。武松心中明白,口中不言,只待长嫂加倍敬重。
不觉月余一晃过去。时候快至清明,正是花红柳绿,草长莺飞时节。这日武松起来,径直往厨下去,灶上照例有现成热水等着,他自洗漱过口面,裹了巾帻,出门去县里画卯。
伺候了一早晨,早堂忙过,看看日头已高。待要出门,一名唤作陶三的衙役叫住道:“武都头行得倒快!今日孙管营生辰,东街摘星楼设席,请众位兄弟吃酒。”武松点头道:“随礼写我一个。”脚下不停,依旧直往外走去。
陶三追上两步,伸手一拦,道:“衙里兄弟们都去,总不能缺了你。”一个叫作冯二的旁边插口道:“连日公务忙碌,今日借这机会,弟兄们热闹热闹。说是还请了几个唱的,下了血本。武都头不去未免不领情。”
武松拱手道:“盛情心领。先前不知,不曾嘱咐家中,这会儿已备下饭了。两位兄长多吃一杯,替俺告罪则个。”
陶三便笑起来道:“都头这样不洒脱!”冯二如何肯放,赶上一手揽住肩膀,粗声嚷起来道:“便不吃家里一顿怎的!堂堂男子汉大丈夫,怎能被屋里老婆牵绊住手脚!”武松将肩膀轻轻一振,摆脱他手,一径去了。
陶三摇头笑道:“谁叫得动他。”转头向冯二道:“你却不知,武都头不曾娶亲,家中只得一个哥哥。”冯二奇道:“难道他哥哥管束他?”陶三微笑道:“他家中是嫂嫂当家。‘长嫂如母’,这话没听说过么?”
冯二便替武松叫起屈来道:“长嫂怎的?奴妇人家,只管得三层门内,难道还管得男子汉三层门外的事?”陶三微微笑道:“话是这般说,总扛不住都头恋家。”
周小云倚于廊柱上冷眼瞧着,听得不耐,喝一声道:“彀了!这般在人背后搬唇弄舌,乌眼鸡老婆似的,倒也不似个男子汉模样。”众人知道他素习同武松要好,一笑而散。
武松一径走到家里来。一路日头晒着,走得身上发热,脱了大氅。不见嫂嫂出来迎接,自行卸了毡帽,往壁上挂了。
这时帘子一掀,金莲出来,瞧见武松站在廊下,微微一怔,随即带笑迎上来道:“叔叔来晚了。奴还说中午不回家了,险些不曾等你吃饭。”接过他大氅。
武松任由她接了过去,道:“今日县里事多。孙管营生辰,东街摘星楼摆席请客,同他们说了一会话才散,路上又耽搁一会,故而来晚了。”
金莲道:“既有当班同事应酬,怎的不去?”武松道:“便是不耐烦同他们喝酒,一直走到家来。”金莲道:“这种事多了,便有人说你不合群。”
武松笑笑不答。看金莲摘去大氅上杨絮,道:“天气热,这样厚衣裳穿不住了,该换薄的。你大哥早晚都不穿厚衣服了。这一件晒过收了罢?”
武松答道:“生受嫂嫂。”瞧她抱衣往内去了。不知为何,只觉她虽然笑语迎人,酬答如常,心绪似比平时低落。正自不解,忽闻屋内一个声音,招呼道:“二叔来了。”
武松抬头看时,见是一个中年妇人,正自堂屋桌边站起身来。认得是潘金莲母亲,唤了一声:“姥姥。”二人行礼厮见过,向堂屋桌边坐了。武松向身边取出适才买的茶食瓜子儿,教迎儿装了碟子,拿出来款待。
潘姥姥道:“上回来倒不见二叔。”武松道:“姥姥一向少待。”潘姥姥道:“你嫂嫂甚么时候请过老身来!便是清明节下,要给她老爹烧些纸钱,浇奠些浆水,来问上她一声儿。”
二人谈些闲话。金莲带了迎儿将饭菜搬上桌来,要武松坐了主位,安排母亲对席,自家打横相陪。武松便尽主人职责,给潘姥姥筛酒布菜,潘姥姥连声道谢,吃了几杯,问起武松年纪,婚娶与否。笑道:“既是缺少家室,老身给你做个现成的媒可好?”
金莲道:“妈你又来了。别招人烦。”潘姥姥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都是好话。我怎么招人烦了?”武松敷衍过去。
婆子因看迎儿一桌吃饭,向一条鱼身上连夹了两筷子,筷子横过,向她筷子头上敲了一下,嗔道:“这孩子怎么被惯成这样!没规没矩。你娘叫你上桌也便罢了,姑娘家的,吃饭怎么没个模样儿?”
迎儿吓了一跳,急忙缩手。金莲秀眉一扬,道:“妈妈,你来便来,指桑骂槐,打骂孩子做甚?”
潘姥姥道:“我见不得她那不知进退的轻狂样儿。但凡有客,我家孩子都知道不上桌儿。这孩子给你惯成啥样儿?今天与她缠脚,明天放脚,后天又说要送女学。连吃饭规矩礼数都不懂一些儿,我看你是要她上天!”
金莲沉下脸道:“娘这是甚么话?我却也看不惯你老人家这般倚老卖老,曹州兵备——管得宽!横竖是我的女儿,我自知管教,又不是你买卖的丫头,随便你老人家打骂。”
潘姥姥被她数落得恼怒起来,臊眉耷眼地道:“你的女儿!好不害臊,你是她正经娘老子么?”
金莲道:“我不是她正经娘,她正经叔伯兄弟可就坐在这里,人家都没说甚么,轮得到你来管教?打狗还看主人呢!别人家里作客,我劝娘你好歹放尊重些儿。难得来一趟,只管横鼻子竖眼挑错儿。要我说下回别来。”
她母亲被她说得一声儿不言语。因向迎儿打量几眼,搭讪着问:“几岁了?”迎儿怯生生地应了一句:“十二岁了。”
不敢再伸筷夹肉,举碗扒了两口白饭,正举筷去夹青菜,却见金莲拣了一块鱼肚子上的好肉送到她碗中,眼圈儿顿时红了。
下半晌武大来家,见金莲母亲来了,出去买了些酒肉果品归来,交予妇人安排。向晚不冷,熙风阵阵,金莲安排端正,央了小叔将桌子搬出,安放在后院,点起灯烛。
武大再三推让,请潘姥姥坐了上座,自己于上首相陪。武松对面而坐,迎儿同金莲两个打横相陪。武大讨劝杯在手,先递了一钟与潘姥姥,然后又肉菜每样拣些儿好的递与姥姥吃,说道:“姥姥,这都是你家女儿亲手整治的,与你浇手。你用些儿。”
潘姥姥笑得见牙不见眼,没口道:“还是哥哥仁义。你倒有惜孤爱老的心,不似我那冤家。你是没听见,问问你兄弟,今天中午她怎么抢白我一顿!就因我说了两句你女儿。”
武大道:“姥姥还不知道你家女儿?她一贯是这般争强不伏弱的性儿。”因让婆子吃菜。潘姥姥笑道:“你原来是个实在人。卖炊饼倒也罢了,这般能干,养得好家业,还在县前典了房子,黄金一般好地段!我一直说我女儿跟着你吃苦,幸而如今一个兄弟出息,做了都头,俺们脸上也跟着有光。”
话音未落,金莲冷笑道:“谁家还没有两个穷亲戚?皇帝还有一头草鞋亲呢。卖炊饼又恁的?险道神撞着寿星老儿——你也休说我长,我也休嫌你短!”
给她娘臊得脸上紫涨,讪讪地道:“这孩子恁的多心!我是夸你男子汉。”
武大拿话岔开。婆子又吃几杯,说道:“今年雨水大。我那天走去你老子坟上看了一看,像是松动了几分,便该趁今春添上些土,修上一修。这事守坟的人便做得,只是说不得又得使上几分银钱与他。”
金莲不等她说完,道:“娘直说要多少罢。”问明数目,起身进屋拿了银子出来秤与她,说道:“话说清楚,这不是家用,是奴的体己。可也经不住你老人家数次三番上门走动。不是奴赶你走,你老人家再稍坐坐便家去罢,明朝早些起来,去寻看坟的人,把这事给结了,大家心里踏实。也不耽误清明上坟。我还要留些钱与我爹买烧纸呢!”
潘姥姥气得哆嗦,指着金莲道:“我才拿了她几文钱?你们听听,她这一大篇子话!”
慌得武大道:“给爹修葺坟墓,这是做儿女的一分孝心,原该如此。”转头责备:“怎么这般不知恩!对妈这般喝过来断过去的,不是做女儿道理。”
潘姥姥巴不得这么一句,便拉着他,用手指着金莲道:“她像迎丫头这般大时,老身已给她送到王招宣家学唱了。她自家肚子不争气,不曾给夫家生下一男半女,老了连个捧灵摔盆的人也没有。如今我说要你夫妻两个早作打算,要么我老身帮着给迎儿物色个人家,早些给送了过去,要么索□□与了老身,送到哪家府上学些本事,还不消家里供给。我也是好意,说了几回,她总是不肯!”
说着问金莲道:“我倒问你,有甚打算?”
金莲一声不响。潘姥姥看她不答,便使起性儿来,问到女儿脸上去,一连问了几声。金莲一抬头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管得着我么?”
她妈妈便借酒发作起来,道:“你也不想想,你从七岁没了老子,我怎的守你到如今?不是我送你入学识字,送你上王家学艺,你天生就是这等聪明伶俐?能到得这步田地?”
潘金莲意外冷静,向迎儿道:“夜凉了。楼上有我一件石青袄儿,你去寻了来,给你姥姥添衣。”
将迎儿支使开去,转头便向她母亲啐了一口,道:“哪一步田地?卖儿鬻女的田地么?好没出息。哪里就穷成这样?奴却还不曾死了丈夫,家里有男子汉作主。轮得到你说三道四?”转头向了丈夫喝道:“大哥,你说句话。”
武大道:“我几时说了要把她送人?只是这女孩儿确不成器,生得又不甚出色。以后怎生打算?总不能跟了你我一辈子。依我看……”
金莲不等他说完,冷笑道:“原来你是她的亲爹。若是愿意把自家女儿推进没天日的火坑里去,叫她干以色事人的下贱勾当,奴也没话好说。横竖不是我的亲生女儿!”
武大道:“你不要发疯。我说过要拿她送人发卖的话么?平日你也不少打骂使唤姑娘,怎么突然间这样良心发现起来?”
金莲便涨红了脸,道:“送她上女学的话我也不是没跟你提过,是你自己不接这茬。如今你反怪姑娘不成器。也不想想,成天跟着我混日子,柴米油盐,两个烧糊了的卷子,能混成一个甚么模样!”碗筷一摔,起身径往厨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