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武大街上挑了担子正走。忽闻背后一阵蹄声,一匹马跑踍跳跃,飞也似地赶了上来,鞍上坐个玳安。
一人一马撵了上来,也不招呼,只勒了缰绳,拘着坐骑,同武大并齐了头,慢慢地走。走了两步,鞍上笑道:“喂!卖炊饼的哥哥,我家老爹叫我来管你讨句回话呢。”
武大恍若不闻,埋头只管往前走。玳安道:“这人莫不是聋了!”缰绳一扯,将马头拽得横过,拦在前头。武大遂撂下挑子,唱个喏道:“哥哥,又来照顾小人生意。要几枚炊饼?
玳安道:“不要炊饼,便是来问你讨句回话。”武大道:“甚么回话?”玳安诧道:“怎么,你还拿上劲儿了?便是前日寻你家去,应二爹说给你的那些话。你聋了么?”武大摇头道:“我不聋,便是只听得懂人话。”说罢将担子往肩上一掮,起身又走。
玳安一愣,明白过来,随即大怒。马背上敲了一鞭,赶上两步,将前路一拦,喝一声:“我把你个不识抬举的狗□□东西,没根基的贼王八!贼不逢好死的三寸丁!俺爹好心好意抬举于你,你怎的把他言语比作畜生?汗邪了你!”
武大便站住脚,道:“畜生尚懂得不淫人妻女。你家爹不如畜生。”
引得旁观的闲人齐发哄堂一笑。玳安勃然大怒,使性子破口大骂起来,武大不予理会,挑起担子,扬长自去了。旁人笑劝道:“你作甚同他三寸丁一般见识?”玳安哪咽的下这口气?怒气冲冲,自往满大街上抓寻家主不题。
不合那日西门庆在吴银姐院里吃了一日的酒,到日暮时分,已带半酣,才放出来,玳安满街上足足寻了半日,不想在狮子街街口遇见了,骑在马上,前仰后合,独个儿正往西走。玳安如同拾了个金宝,赶上去一手扯住,道:“爹哪里去!”
西门庆醉中道:“我认得你,你是我家玳安儿。贼囚根子,你不家去,往这里走跳作甚?”
玳安见他爹醉得狠了,只得扣了他辔头,做好做歹,就近引往狮子街上新开的丝线铺去坐地。铺子里新雇的伙计韩道国巴结,见主家大醉,慌忙接着,点盏浓茶上来吃了。玳安哪里还忍得过,等不得西门庆清醒,一五一十,添油加醋,将武大刚才的话学说了一遍。
西门庆不听则罢,听完酒醒了一半,恼的道:“好个不识抬举的贼王八!但凡他家这雌儿是对别的人死心塌地,我也不恼。如何肯守着那三寸丁谷树皮,也不看我一眼?他有甚么起解?”
玳安在一旁煽风点火。韩道国偏要另辟蹊径,劝道:“爹,何苦为这烦恼?你能主之人,要什么样女娘没有?何苦在这一棵树上吊死?”
西门庆摆手道:“你不曾见过她。但凡见过这雌儿,便说不出来这话。”
韩道国便顺着话头道:“既是这样人物,怎生守得住这般一个猥獕丈夫?不是都说她家小叔英雄?依我看多半是叔嫂勾搭成奸,这婆娘自己偷的好汉子在屋里。爹,你衙门里认识人,索性告诉一番,把这□□捉了去,拶上他一拶子。也叫她知道知道你的手段!”
西门庆一声儿不言语。思索一会,起身上马,一直走到家中来,玳安一路拍马追赶不上。进门不合撞见几房妻妾并了西门大姐,在前厅天井内斗草耍子,见到丈夫有酒了来家,返身往后便走。李娇儿生得肌肤丰肥,身体沉重,行动略慢了些儿,被西门庆带酒骂道:“□□们闲的声唤,平白糟蹋花草作甚?”赶上踢了两脚。余怒未息,在院中拍桌打凳,叱猫斗狗。丫头小厮都不敢过来。
月娘看不下去,说丈夫道:“你是在哪里灌多了黄汤,来家拿人煞气?别打量俺们不知道你首尾。前日里唤了应二爹过来,又巴巴的请那三寸丁上门,交头接耳说了半日,便是谋略县前那没廉耻的歪剌骨儿□□,卖炊饼的狐媚子老婆。你便谋那□□也便罢了,如何走了来家里作威作福,拿俺们正经老婆撒气?”
西门庆反倒笑了,坐下教丫鬟斟茶来吃,道:“谁同你说我谋她?”
月娘便骂:“负心的贼强人!吃了迷魂汤了。老婆当军──充数儿罢了,自家屋里搁着这么几房如花似玉的还不够,又要向街上去寻摸那等下贱老婆。豆芽菜儿有甚正条捆儿怎的!看得她这样金贵。”
西门庆一声不出,将一只茶盏捏在手里,慢慢地旋转。出一会神,起身向书房去,吩咐平安儿:“请了你应二爹过来说话。”
应伯爵不知何事,慌得飞跑跌撞,扑爬跟斗地赶到。西门庆将前番言语说了。应伯爵失笑道:“我还说恁的大事。他真有这样的话?原来这汉子恁的没福!哥,你也看开些儿。莫非你还比不上她汉子怎地?”
西门庆道:“就是这话。但凡这□□是真同她小叔有些首尾,我也就算了。死守着这么一个三寸丁,岂不是存心教我难堪?这话传了出去,如今我高低也是有官声的人,教我地面上怎么做人?”
应伯爵道:“哥说的是。这人虽说不值得什么,你要出这口恶气时,却也不能不顾忌他兄弟。童贯都敢打的人,倘若真的发起狠来,杀人不展眼的汉子,难道你拿命去跟他拼?须知哥你的性命金贵,比不得他。偌大家事,又居着前程,这一家大小,若有个好歹,怎么了得!依我看,你要奈何他夫妻两个时,先把这人支开,莫教他在跟前,你不好办事的。”
西门庆道:“你说的有理。”沉吟一回,教人拿出门衣服并拜帖儿来。
回说武松搬回县中。还同前一般,拨个士兵早晚伺候,日日往县里画卯,侍奉公事不提。
这日忽被县官唤到衙内,说道:“上回吩咐你上东京去,给我那姓朱名勔的亲戚送一担礼物,事情办得甚是妥当。我那亲戚现任着殿前金吾卫太尉,上回见你办事稳重可靠,有心要抬举你。”
武松遂上前唱个喏谢了。听闻县官道:“如今他金吾卫部里有一桩着紧差事,要交与我办,说是派别个怕都不行,须得交办与你。”
武松道:“小人得蒙恩相抬举,安敢推故?”县官道:“甚好。便是有两封要紧书信,几样礼物,关系县里一个同僚身上官职,要送到东京,交到了金吾卫殿前,着部中签字画押,着急办理。你家中既无妻小,今日便着紧上路罢,我还拨两个士兵同你作伴。”
武松作揖道:“既蒙差遣,不敢不去。只是小人家中一个亲哥哥,不合近日有事,容小人禀告叮嘱过了再去。”
县官道:“这本是孝悌的勾当,平日我也不拦阻你。叵耐这桩案子是东平府里交下,如今催回话催得紧急。也罢,你快去快回,同你哥哥说话就来,今晚便赶赴了东平府交差,叫他们知道你已上路,我也落个安心。”说罢签下几封书信路条,着武松前往领取盘缠兵械,押送礼物。
武松出得县衙,便差个士兵前去领取一应待用事物。看看天色还早,遂向街上抓寻哥哥,几条街前后上下转遍,却都扑了个空。
胸中隐隐升起不安,返身叫上周小云,一同往县前街哥嫂住处去,家中却只有个小女迎儿,笑道:“二叔来得不巧。我爹出门做生意,娘今日也赶巧不在,出门去寻个泥水匠,来家瞧那口短命灶。她老人家又走得慢,不知何时来家。”
武松无奈,同小云向廊下坐地等候。才坐得不到一盏茶时分,县里又使个士兵来催遣动身。就连周小云也诧异起来,问道:“究竟什么差事,催得这般紧急?”
武松道:“兄弟回去,劳烦上覆,说我就来。”打发那名士兵去了,道:“你不是外人,我也不必瞒你。”将前日西门庆胁迫之事说出。周小云吃了一惊,道:“怎生招惹上了这个太岁!”
武松道:“既然吃这厮惦记上了,恐怕便没个干休。我哥哥为人本分,嫂嫂刚强,叵耐是个妇人,诸事上身不由己。我不在时,托你照看着一些。”
周小云应允下来。叮嘱道:“这厮同县里提刑官夏龙溪很有些交情,听说现下又搭上了东京里蔡京的路子,这些日子,县里很有些声势替他吹风造势,观其动静,怕是要升迁模样了。都头千万谨慎从事。你家在清河县缺少根基,着意防范便罢,不可去撩拨他。”
武松答应下来。给迎儿留下盘缠,嘱托几句,返身自向县里去打包行李,讨纳文书,扎缚停当,过午便动身先向东平府里去回话不提。晚上武大来家,听说弟弟走了,悒悒不乐。周小云把他一家人放在心上,隔几日过来寒暄照看,见得日子平静,走动上遂也放得缓了。
一连数日无话。这日天气沉重。武大早起做得八扇笼炊饼,掮起正要出门,金莲赶出来道:“大哥,带上些儿雨具再出去。这鬼天气看像是要下雨。”
武大答应一声,卸了担子,正等候妻子取蓑衣斗笠出来,忽而帘子一掀,两个人进来,吃的踉踉跄跄,楞楞睁睁,一言不发,走在廊下櫈子上坐下。
武大陪笑道:“二位爷,敢是认错门户了?”其中一个乜斜醉眼道:“不曾走错。便是听说你家有炊饼买卖,特来照顾你生意。”武大道:“这里是人家门户,不做生意。二位要炊饼时,自随小人来街上买卖。”那人不依不饶道:“既是卖炊饼的,怎的送上门的生意不肯做?”
另一个劝道:“你休问他。他晓得时,也不做这营生了。喂!我只问你,有没有炊饼?”武大忍气吞声地道:“有。”那人道:“既是有,拿二十个炊饼上来,要炒得香喷喷肉臊子馅。”武大道:“炊饼有,肉馅便没有,客官出门,左转有熟肉铺子,卖花糕也似好肥肉。”那人道:“罢!罢!既是没有肉的,拿二十个糖油炊饼上来,要白潋潋鹅脂一般酥油白糖馅。”武大道:“炊饼有,糖油馅却没有。客官敢是来消遣小人作耍。”
那人便睁起怪眼道:“哪个消遣你!过来!咱与你说正经话。武大,你休推睡里梦里。你这县门前楼上下两层四间房屋,如今住了有三四年,欠着房主董老爹房租,连本带利三十六两银钱,你须还了与他。”
武大吃了一惊,道:“什么道理!俺这四间住房是辛丑年间十八两银钱典下来的,典约写了十年。哪里又讨三十六两房租来?”
那人道:“谁说的?你们分明签的是一纸租约,一年一租,一年一续。如今你白白住着人家的房子,不问你讨问谁?”
武大道:“我不知阁下姓甚名谁,素不相识,如何来问我要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