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武松领了两个士兵,路上晓行夜宿,走了几日。连日雨水,泥泞难走,看看快出山东地界,黄河在望。
这日天不亮早起,几人洗脸漱口,裹了巾帻,往店中坐地,等店家拿上饭来。坐着只听闻檐下铁马丁冬,夏雨淅沥,断续有如琴弦。一个士兵便道:“都头,雨大路滑,走不得了。歇上一日罢。”
武松望了雨帘,正自沉吟。忽闻官道上蹄声橐橐,一骑由远及近,冒雨飞奔而来。引得两个士兵抬头观看,奇道:“什么公事这样要紧?”但见来人奔至门口,翻身下马。
小二嫌雨大,只在廊下逡巡,并不肯出去迎接。远远地招呼道:“客官住店?”那人答应一声,手牵了坐骑,冒雨往后便走,一眼瞥见武松在堂上坐地,如获至宝,唤了一声“都头”,大踏步赶将过来。声音已是嘶哑了。武松听闻呼唤,声音熟悉,起身迎将出去。见得来人蓑笠一掀,露出周小云脸面,形容憔悴,胡须拉碴,眼中满布血丝。
武松吃了一惊。正要发问,周小云抢先道:“都头,诸事平安。知县吩咐了,要俺来替你这件公事,代你上京。”说着怀中摸出个油纸包儿来,揭开却是封公文。
武松约略猜到他用意,便不再问。展信看了,这时早饭送将上来。武松道:“兄弟,哪一日从县里动身?坐下用些茶饭。”
周小云道:“前两日从县里动身,路上走了六日五夜。都头,饭便免赐。叨扰一步,借你房里换身干衣。”武松遂告一声罪,引了周小云走到楼上,拿钥匙开了客房。
掩了门,周小云劈头便道:“都头,家中有事。”
武松已有预料,仍觉心中一沉。问道:“出了甚事?”周小云遂将有人诬陷,伪造房契,武大受提刑院笞打之事,前后扼要说了。说完道:“如今你哥哥的伤势倒不打紧,自有嫂嫂照顾。叵耐西门庆如今有官身的人,只手遮天,串通官府,要逼你哥嫂还钱,又有一帮流氓,成天来门口生事。你快些回去主持公道。”
武松道:“刚刚恁的不说?”周小云道:“跟你的这两个士兵,我却不熟。故而不曾提起。”武松道:“此话怎讲?”周小云道:“都头,要你护送的两封书信却在哪里?”武松不明其意,然而依言开了锁,盒子里取了出来,是两封红签书信,盖了官家印戳。
周小云反锁了房门,烧一壶水,使热气细细熏开封口,抽出书信,二人一同观看。一封书是个告身札付,有西门庆名字填注上面,列衔金吾卫衣左所副千户、山东等处提刑所理刑。另一封却是写给朱勔的,劈头便提武松名字官衔,相貌年龄,说此人早年间醉打了童太尉,如今因打虎有功,在清河县里做个都头,然而猖狂无类,勾连叛贼,其罪当诛。勒令朱勔不问是非,问他个携带兵刃、擅闯金吾卫禁地的死罪,当场拿了起来。底下署着一个“蔡”字私章。
武松不看则罢,一看这封书信,宛如晴天里响了个霹雳,作声不得。周小云冷笑道:“便是给我料得不差,西门庆这厮要谋你兄弟两个性命。”原原本本,将西门庆、夏提刑连同朱勔蔡京一番首尾说了。
武松怒从心起,道:“我何时得罪过这厮?恁的如此步步相逼?”
周小云道:“你的哥嫂难道便得罪过他么?他害你兄弟,岂需要编个由头?当务之急,你还是先赶回清河县料理家事,这里有我。”
武松道:“我走了,你却怎生应对?”
周小云道:“我自有主张。你回去见了知县,便上覆说我接差去了。他不会难为你。”
武松一凛,道:“却不是知县害我?”
周小云叹道:“都头有所不知。咱们知县是个如今罕有的清廉官儿。可他居着这官身,又岂没有要他人情两尽的时候?他要你去,是他曲尽人事处,可他重用你,又是他清廉敢用人处。凡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才是做官道理。都头,你只管回去覆命,他不难为你时,你也休为难他。”
武松道:“恁的,深谢兄弟。”拱手一揖,往外便走。
周小云扯住道:“我的这匹马快,你骑了去。”楼上看武松上马,冒雨去了,照原样收拾起书信,换身衣服,下楼伴两个士兵坐地闲话不提。
却说武松心急如焚。一路打马如飞,不眠不休,只在马背茶寮小憩,昼夜兼程,赶回县中。风尘仆仆,先向县官面前交了差,顾不得回下处看上一眼,上马先奔哥嫂家来。
驰到县前哥哥家,跳下马背,缰绳往门前篱笆一挽,揭起帘子,探身入来,看见小女迎儿在楼穿廊下撵线。向前便问迎儿:“爹娘在家?”迎儿抬头,见得叔叔来到,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武松往堂屋内一张,见得四下一片缟素,搭着灵堂,灵床子上供了黑漆牌位,写着“亡夫武大郎之位”七个字,呆了。
迎儿抽噎不止,跟了上来。武松道:“侄女儿且住,休哭!你爹怎生死的?”迎儿哭得气噎声堵,摇头不答。这时帘子一掀,隔壁走过一个王婆来,见了武松,拍手打掌叹气。道:“都头回来了。便是晚了那么几日,赶不上见你亲人最后一面!”
武松道:“我哥哥几时死了?得甚么症候?”王婆道:“说话间快满七天了。上回吃提刑院提去,打了三十板子,回来便不好。你嫂嫂日夜照顾。天有不测风云,谁想前两日病势突然严重起来,棒疮发作,夜里便走了。”
武二道:“我哥哥如今埋在那里?”王婆道:“你哥哥一倒了头,家中一文钱也没有。大娘子一个人孤孤凄凄,那里去寻坟地?亏得一个过路外乡人姓叶的,同你哥哥有一面之交,出钱与了一具棺木,又主持与你哥哥置办丧事。天气炎热,没奈何放了两三日,抬出去火葬了。”
武二道:“嫂嫂往哪里去了?”婆子道:“承蒙那外乡人心善,发送你哥哥一场,正好他死了妻子缺个人当家,潘妈妈做主,教你嫂嫂跟了姓叶的去了。丢下这个业障丫头子,与了一两银子,要我替他养活。专等你回来交付与你,也了我一场事。”
武松道:“我嫂嫂热孝未满,怎的便改嫁去了?”王婆道:“呵呀,这话都头却也说得出来!你兄弟撇下她去了,独自一个,拖着一个半大女孩儿,少女嫩妇的,你教她怎生过活?打发老婆子往县里去问了两三回,无人知晓你何时回转。便是知县好心,自家周济了二两银子,连你哥哥的棺材本也不彀。寡妇门前是非多,她年纪轻轻的,死了丈夫,县里又有前狼后虎盯着。一个妇人家,哪来力量抗衡西门大官人手段?倒不如跟个善人离乡,少一场事,也免去县里人口舌。”
武松沉吟了半晌,便出门去,牵了马,径投县里来。开了锁,去房里换了一身素净衣服,便叫土兵打了一条麻绦系在腰里,身边藏了一把尖长柄短、背厚刃薄的解腕刀,取了些银两带在身边。叫了个土兵,将马匹交还县中,锁上了房门,去县前买了些米面椒料等物,香烛冥纸,就晚到家,叫土兵去安排羹饭。
武松就灵床子前点起灯烛,铺设酒肴。安排得端正,武松扑翻身便拜道:“哥哥阴魂不远!你在世时软弱,今日死后不见分明。你若是负屈衔冤,被人害了,托梦与我,兄弟替你做主报仇!”把酒浇奠了,烧化冥用纸钱,武松放声大哭,哭得那两边邻舍无不凄惶。
迎儿也跟了垂泪。武松哭完,将羹饭酒肴摆出,唤了士兵,招迎儿一同来吃。迎儿怯生生地走上,挨着凳子边缘坐了。
武松道:“晚夕却冷。大衣裳怎的不见披一件?”迎儿道:“去年的衣裳小的小的,破的破了。娘没了,不知问谁做去。”武松道:“我寻件你穿。”放了碗筷,走到楼上来,推开哥嫂房门。
但见房中拾掇得干干净净,炕上被褥已然撤空,只余一张空炕。护炕上搭着一件毛青布大袖衫儿,正是平时金莲身上看惯的东西。一双红鞋齐头搁在床边地下。武松将衫子拿在手里,站了一会,走去开了柜门。见得柜中几件衣物裙衫,叠放得整整齐齐,一件不少。伫立片刻,掩了柜门,取锁头将房门反锁了,走下胡梯。
迎儿接了衫儿,嗅了一嗅,笑道:“这是我娘的东西。”往肩上披了,扶起筷子,扒了两口饭,伸筷子去挟菜,道:“叔叔,有没有汤?这些天我止想口热汤水吃。”武松微微一怔,道:“就有。”教个士兵往厨下做去。
问道:“孩儿,你最后一次见你娘,是甚么时候?”迎儿想了一会,摇头怯生生地道:“我不记得了。”武松便不再问。道:“赶明儿寻裁缝给你做两身衣裳。吃饭罢!”
叔侄两个并两个士兵,饭吃到一半,忽闻门口动静,却是隔壁纸马店赵四郎赵仲铭夫妻两个,并肩走了来,却只在门口徘徊。
武松便搁下碗筷,起身迎接,将夫妻两个让了进屋。赵仲铭率了浑家,向灵前上了一炷香。武松跪下还礼。赵四娘子便垂下泪来,道:“邻里邻居的,这样好端端的一个人。怎生说话就热突突去了!”
武松道:“嫂嫂在时,多倚重众位高邻看顾,不曾谢过。”磕下头去。
赵四娘子慌忙还礼,拭泪道:“也不知你嫂嫂伤心成怎样!这些日子却不见她。正要问都头,她去了哪里?莫不是回娘家了?”
武松道:“听隔壁王干娘说,跟个外乡客人去了。”
赵四娘子道:“热孝未满,怎好嫁人?没有这样道理。”
武松只摇了摇头。道:“前日我哥哥出殡,想必使用了你家不少纸马纸钱。便是该还你多少?”说着便伸手去身边缠袋中摸取。赵四娘子见了道:“却不消都头坏钞。西门大官人俱已结清了,还有剩余的在这里。”
武松一震,不觉住了手。道:“怎的?我哥哥丧事,是西门庆出钱料理?”
赵四见事不对,将浑家轻轻一拉,道:“都头只管问王干娘便是,万事她都晓得。我夫妻两个连日只知埋头做生意,对门邻家事却也一概不知晓。”将话岔开,说了两句闲话,安慰武松一番,辞别去了。
武松回来坐着,自吃了冷酒冷饭,便问迎儿讨条席子来睡。迎儿楼上道:“二叔,我不知我娘东西都搁在哪里。你自家寻找。”
武松遂开了自家旧日房门看视,房中陈设如旧。炕上抱了席子,出来分与士兵,叫二人中门傍边睡,自家铺开一条席子,就灵床子前睡。约莫将近三更时候,翻来覆去睡不着。看那士兵时,齁齁的却似死人一般挺着。武松扒将起来,看了那灵床子前,琉璃灯半明半灭,侧耳听那更鼓时,正打三更三点。
躺下复闭了眼,半梦半醒,迷糊良久,却始终等不来哥哥入梦。叹一口气,翻身起来,就着灵前琉璃灯点燃一支烛,秉了往楼上去,开了哥嫂房门,自翻寻文书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