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天气,初升的太阳照不进偏远逼仄的养亲苑,皇帝的恩泽也不会降临在此。宫苑内花草树木无精打采,在阳光炙烤下萎靡弯下腰去,一片阴沉死气中唯有绕着四方天空盘旋的几只白鸽是唯一亮色。
宫中诸位妃嫔也都养着些奇珍异兽,一是为了寻找乐子派遣寂寞,二来便是展现自己的得宠地位。有人会养机灵的鹦鹉,但它学舌的能力是把双刃剑,兽口吐出的人言总是让人害怕,更何况也许是深宫中的血腥算计。因此大部分人都更中意品种高贵的猫猫狗狗,温顺可亲,又不用担心会太聪明坏了自己的事。
鲜少有人养白鸽,毕竟这种动物普通又无趣,完全体现不出来她们尊贵无匹的地位,更加幽微难言的是她们的嫉妒。
但人怎么会嫉妒动物呢?她们居住在全天下最奢华的宫殿中,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珠宝绫罗尽加于身,怎么会去嫉妒半点装饰也无的白鸽?可她们看见那抹洁白时顿住的呼吸,追寻着飞翔的眼神,又怎么能藏的住呢?
那几只白鸽停止飞翔,降落在风匡弘身前的窗棂上,歪着头同它们的主人那样打量着风匡野。那是纯然的目光,和看山川草树没什么两样。
风匡野移开回敬风匡弘的目光,将注意力放在鸽子上。与普通的白鸽相比,它们的体型更大,羽毛更为结实丰满,粗壮有力的脚爪在木制的窗棂上留下一道道抓痕,浑身上下洁白没有一丝瑕疵,像一捧活在夏天的雪。
风匡弘没有丝毫退让,仍是直盯着风匡野,好像这样就能用淌着毒汁的目光将她的灵魂烫破。他按在鸽羽上的手收紧,动作间又拽下几片羽毛,鸽子瑟缩一下还是乖乖地待在他冰冷手心。
玉露与银观对风匡弘早就恨之入骨,见他现在恶意毫不收敛,直接拔剑出鞘步步逼近。风匡野两手空空走在最前方,她可不是原主,还会对这个“哥哥”抱有各种复杂的情感而不反抗,在有所猜测之后她心中只剩下恶心与厌恶,单一浅薄到连恨都算不上。
窗棂前垂落着一根树枝,也许是风雨摧折,也许是重不堪负从树干上裂开,只剩树皮之间的一点牵扯。叶干枯蜷缩,枝腐朽飘零,已经是枯死之态。
风匡野抽出腰侧的明王刀抬手一挥,枯枝应力而落,鸽子被惊飞。飘摇的白羽间,风匡野看见风匡弘惨白的脸上被尖利的树枝划出一道道血痕,他状若无事缓慢向后退回到黑暗中去。
风匡野收刀入鞘,拈起正落在窗棂上的一根羽毛,“告知西戎人王家功法破绽的人是你吧。”
阴影中传来风匡弘平静无波的声音:“妹妹何出此言?”虽是疑问,但完全是承认的口气。
“现今修习王家功法的恐怕不止四人,你确实已经很小心了,在和我的相处中没有透露出丝毫王家功法的痕迹。但迹可掩盖,心不可藏,应该是王擒虎教给你的吧?”
风匡野抬起鸽羽,仔细观察着它在阳光下显现的隐秘花纹。“你们凭此通信?还是说他在王家军中也为你留下了人手?”
阴影里寂静无声,仿佛呼吸都已经消失。
风匡野倒也不在意他回应与否,“姑姑曾隐晦表达过对你的厌恶,他没有蠢笨到看不懂的地步,但他还是把你当做亲外甥,教给你武功、给予你支持。怕你被欺负,在被驱逐出盛京时也会给你留下人手,让你有所倚仗。只是他怎么会料到供养了十八年的外甥会反咬他一口,你的狠毒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风匡弘静默,片刻传来他故作随意的耻笑声,“他是什么好人?你又怎么确信他不是为了皇位之争才找上我?”
风匡野有些跟不上他的脑回路,“你什么时候学会讲笑话了?如果他真的有这样的心思当初就不会同意姑姑自请被废,更不会那么顺从地被贬出盛京。
你从出生就受到他的照拂,到如今已是十八年,我不信你不清楚自己的庸俗资质与恶毒心思,你有什么资本做这样的无理猜测?
你受王家荫蔽,自然也知道它是什么样的庞然大物,等你这样的废物夺权,不如自己直接出手,何苦再弯弯绕绕。都到争权夺利这一步了,还想着师出有名那一套。历史都是由胜利者书写的,等到他登上帝位,自有大儒为他辩经。”
“噗通”一声,不知何物落地破碎,风匡野不清楚自己轻描淡写一段话是否破了这条瑟缩在黑暗中的丑陋毒蛇的防。
她继续开口,“王擒虎将西境守的密不透风,所以孙家与西戎之间是你搭的线吧,孙家明摆着是太子一派的,你也是真敢牵线。不过确实也无所谓了,你除了一条贱命也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东西,不是吗?”
风匡野说完又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其实我很好奇你是怎么组起来这个局的?难不成只是靠皇子身份培植起来的势力?还是说你用了王擒虎留下保护你的力量?倒打一耙像猪,咬死舅舅又像蛇,还有如此狼子野心,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呢?怎么还能让你们这一摊烂泥成事呢?我看这大盛真是烂透了。”
她话锋一转,“你图什么呢?难不成真的想当皇帝?我觉得大盛还没有烂到这份上。”
即使明白所有都是为恨找的借口,但被人嗤之以鼻地戳破还是像巴掌一般狠狠甩在脸上。但风匡弘不在乎这些,毕竟他的目的达到了不是吗?不止因何缘由亲近他的舅舅被杀死,他的至亲肝肠寸断,他的血脉马上也要随他一般埋骨他乡。
王舜华既然能够轻描淡写地将亲生儿子抛弃,其他亲缘关系她又怎么会放在心里?
风匡弘自认为很善良,王擒虎当年毫无犹豫地奔赴西境,将他彻底留在那处怎么不算是成就他的夙愿呢?更何况他还费尽心机地将她的女儿送了过去,现在他又想将他的外甥女推到历史滚滚车轮下,等到这两个备受王氏照拂的血脉也死在西境,他最宠爱的妹妹活也是死。
想到此处风匡弘只觉神清气爽,他踩着方才失态摔下的碎镜窜到窗前,手指顺着鸽爪的纹理加深,摩擦出道道血痕。“这都不重要了,他已经死在了西境。妹妹何必来找我算账,你们马上也会去阴曹地府陪他。”
风匡野随手折下一节枯败枝干,钉入他右手掌心。她瞄准了经脉,力道又极深,风匡弘这辈子别想再提笔写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