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焕的处境说不上好坏,她知道他正在和丞相傅荣的女儿议婚,庚帖都交换的那种,听闻傅小姐当年在状元游街的时候对孙焕一见钟情,也听闻两人两情相悦,时常出没于寻常港巷,酒楼大厦。
她知道她又阻碍了别人的道路,每每看到傅小姐哭着从孙焕院子里跑出去,她只能和他面面相觑。
她是注定做不了圣人的,她还没有享够这荣华富贵。
她是从一场宴会上看上方子珍,子珍父亲是将军,母亲是当朝的长公主,被她算计要怪只能怪他擅自主张帮她挡的那杯酒。不过是小小贵女的刁难,事后她自己撒个粉末,就能让始作者三天不出门。再说她的酒量向来是千杯不醉的,那需要有人帮她喝呢。
既然好心,就好心到底吧。
借着给孙焕送东西的借口,她和方子珍的碰面越来越多,从开始的点头问候,到最后能调侃几句孙焕,来送的膳食也从一份变成了两份,想来孙焕也是看出来她的小心思,要不然不会特意警告她,方子珍不是能招惹得起的,可是招惹都招惹了啊。
那是一个风高夜黑的夜晚,她陪他喝酒,听他从城南的花讲到城北的姑娘,听他抱怨父亲的严厉,炫耀父母亲的恩爱。醉意上头,她也说从前的父母亲怎么偏心弟弟,以前的日子怎么吃不饱,穿不暖,获取他的同情。
他有点醉了她知道,他开始念叨一个叫宁宁的姑娘,应该是他放在心上的姑娘,和好多年前一样,酸涩的味道滚上心头,上一次她压下去了,一压就是许多年,这次呢。
被窗外的鸟鸣叫醒,看着旁边安睡的万念,她以为把自己的心意隐藏很深,可是审过那么多人的大理寺卿怎么不知道呢。
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一切都在顺利进行,临近婚期的时候孙焕跟万念说,如果不愿意嫁,他能够取消这场婚礼。
可是这又于他何关呢,为了一场婚礼得罪整个上京城的人吗?还是得罪王权。姐姐从小说的那句话没有错,任何人不欠她的,这场婚礼也是她算计过来的,只是没有人知道。
方子珍小心翼翼把她牵扯过门,她的手第一次被一个男人握在手里,比想象中的粗糙、厚大。
开面、上轿、拜堂、贺郎酒、洞房、回门,一切都进行很顺利,整个上京城都收到将军府发出去的喜糖,宴席足足摆了三天,无论是上官贵人还是平民百姓,都能够吃上一份。
婚后,子珍非得模仿古人给妻子画眉,弄得她丫鬟不得不给她配一个相对应的妆容、簪子、流苏,比在孙府的日子更加舒坦,看着肚子上的二两肉有点发愁。晚饭上长公主的欲言又止,她知道言外之意。
如果不刻意想起,她都未发觉与子珍已经成婚一年,寻常人家的儿媳嫁进去一年就怀孕,三年抱两,而大夫只会对她说少夫人的身子很好。
她只是个普通人,也害怕这恩爱短暂,如果她不是一个被困于宅院之中的人,或许就不会在意是否有孩子。
少夫人年纪大,不能生育的风声渐起,春梅像往常一样把药弄好,端来正房,就看到往常还在睡觉的夫人坐在窗子旁听外面的丫鬟聊天。
春梅把丫鬟赶走后,把药端给少夫人,这一年来养出来的肉要被一副副求子药消下去了,“夫人不必在意,无论你有没有孩子,你哥哥都是四品官员,他很宠你。”
“是吗?他都迎娶傅玉了,痛爱我有什么用,到底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万念无所谓得摆弄手里的牡丹。
“夫人不能这样想,你嫁妆里面有良田十亩,店铺十多家,还有白银几千两。公子把孙家的财产都兑换成良田、店铺、银子,这都是你自己一个人的。”
万念张张嘴没有说话,她不知道嫁妆里都有什么,她只知道子珍有给她充妆的,一百八十太嫁妆,十箱子是银子,都是子珍给的。
说不震撼是假的,说不酸涩也是假的,那当年吃不上饭的女孩呢,她是否能吃上山珍海味了?
此后她便停了那又苦又涩的药,连同长公主送来的药膳,又过了一年春秋。
院子里的牡丹都开了,坐在牡丹园中,吃着子珍做的糖粥,等喝完这碗粥她就告诉子珍,他要当父亲了。
最近大理寺里大家都很高兴,因为上级家有喜,不仅喜糖还没有吃完,现在工钱还加了,有人说后悔上级没有早点成亲。
对比于哥哥,嫂子时常来方家看望万念,看着她的肚子从小小的一个慢慢长大,也看到堂堂的大理寺卿忙前忙后的,生怕他夫人饿着、冷着。
傅玉知道孙焕其实在万玉出现的那一刻,他就不爱她,或者从来没有爱过,爱上的只是丞相家的权势,只是那氏族百年的地位。成亲前的退婚书就是最好的证据,是她不死心,非得撞破头。见过无微不至的照顾,孙府的死气沉沉她渐渐无法忍受。
万玉并未察觉嫂子的想法,只觉得肚子的孩子闹人,早上要吐,晚上上吐下泻,中午睡个觉都要被饿醒。要不是子珍能带给她各种没有见过的小吃、水果,能不被饿死是一种幸运。
变故的发生只需要一瞬间的事情,左边突然出现的脚让她从十几层的阶梯摔下去,血染了一地,她错愕看着嫂子,她猜到原因,可是她不明白为什么她能那么明目张胆,不怕告状吗?
孩子终究没有保住,春梅自责自己没一直在夫人身边,春竹外出看店铺还未归,春兰忙前忙后,子珍还没有来得及伤感孩子,就被大夫告知妻子大出血。长公主去宫里求人参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大半夜了。
看着憔悴的儿子,昏迷中的儿媳,还没有来得及见一面的孙子,富贵一世的公主第一次觉得疲惫。
失去孩子的万念没有迎来想象中的责备,相反,子珍比以往陪她还多,他说可以慢慢来,没关系。
如傅氏所料,她没有供出她,无论出于什么原因,说出来对大家都没有好处,可是怎么能不恨呢。
她问哥哥能不能杀了傅氏,哥哥的沉默让她的心越来越冷,自从她找完哥哥后,子珍就开始疏远她了,人虽在身边,却渐渐不耐烦起来。她知道一定是傅氏说了什么,没关系,从小她就知道,想要什么就去争取,一个丞相之位牵扯太多东西,更不说傅氏是他唯一的女儿,如珠如宝护着长大。
她做得很好,桃仁一两、莪术一两、三棱两钱、牛膝三钱、益母草二两、太子参两钱、当归一两、川芎一两、骨肖两钱,一碗独一无二的药膳送傅小姐离开人世,无论丞相怎么查都是一碗极其普通的药膳。
她开始日夜等待她的夫君归家,听闻他在外面养了一个叫宁宁的外室,也听闻他被封了二品。她不知道怎么日渐走远,连他的近况也只能从外人口中得知,也许是那些未能回答的问题吧。
孙焕在傅小姐死后见过她一次,只说了一句,如果她不高兴,随时欢迎归家。
她是死在第二年的春天,她还是没能等到她最爱的夏天,子珍也不知道吧,毕竟她伪装得很好。
春梅看着憔悴的公子,想解释又不知道说什么,说夫人小产后就身子不好吗?还是说她日夜研究的毒药最后伤了自己的身子,还是说这年夫人每每站着院子的等候。
她是孙焕的人,夫人任何的动作都会被汇报给主人,主人对夫人的感情她比任何人都看得清楚。对于夫人的死,主人已经一句话都没有说坐在房间三天了,比刚得知老夫人已经过世,夫人不知所踪的时候还要更死寂。
万念下葬的那天,主人和公子打了一架,谁也没有赢,或许本来就没有输赢吧。她看不懂公子,也看不懂主人,连同夫人也看不懂。例如她不明白为什么夫人明明不需要住店,每每过节都要去博念的客栈定一房间呢。夫人明明是喜欢公子的,却是在看到公子衣角的时候又装出一副不在意的态度呢,又或是夫人明明很依赖主人,却是一次要求撒娇都没有,相处像个陌生人一样。
她实属有点想不明白,不过主人已经把身契给她了,她从此便是自由的了。
那忘川的水还是那么难喝,她突然想起好多年前她看到姐姐的最后一眼,她有一个很爱她的夫君,一双冰雪聪明的儿女,看到姐姐的时候,她正在抱着女儿玩耍,如同在漏水的屋檐下一般,她抱着自己,捂住她耳朵,没有让奶奶和母亲的争吵落入她耳中,更重要的是她从小的梦想实现了,开了一间远近闻名的客栈,博念多好的名字啊,姐姐的名字向来是好听的。
她还有九世的劫,人人都往前走,她也不例外,不过是短短的凡人百年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