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那边的工作接收证明通过传真机“吱吱”地吐出来时,连莲还觉得有些不真实。外事办的干部亲自带着这份文件来到街道办事处,笔挺的中山装衬得他格外威严。他推了推眼镜,将一沓盖着红章的文件摊开在斑驳的木桌上。
“这是市办特批的加急件。”干部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接收单位是沪市侨办,后面附的是统战部的批复。”他说着,目光却总忍不住往门外瞥——一辆锃亮的黑色轿车正安静地等在巷口,在灰扑扑的胡同里显得格格不入。
连莲站在旁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档案袋粗糙的牛皮纸面。几天前她还蜷缩在煤棚里啃着冷硬的馒头,而现在,身上这件藏青色呢子大衣是李管家特意准备的,连内衬的羊绒都散发着淡淡的檀香味。明天,她就要跟着苏同志踏上前往上海的列车。
命运的转折来得太快,快得连胡同里熟悉的煤烟味都显得不真实。远处飘来的蜂窝煤燃烧的气息,混合着办公室里的墨水味、街道特有的灰尘味道,这些气味编织成一张网,将她过去的记忆一网打尽。
“手续都齐了。”廖主任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这位街道干部她很熟悉,当初返城后的手续就是她给连莲办的,茶摊工作也是她安排的。
“小连啊...”她拍了拍连莲的肩膀,力道恰到好处,既显得亲切又不失分寸,却终究没说出后面的话。
在廖主任的带领下,他们走向那个不足三平米的煤棚。夏天闷热如蒸笼,冬天寒冷似冰窖,墙角永远泛着潮湿的霉斑。这个连莲住了大半年,由街道办分配的临时住所,如今也要物归原主了。
棚子里的家当少得可怜。唯一一套厚衣服已经穿走,换下来的旧棉袄被李管家洗净收在了百汇饭店,连莲最后只带走了那几本用报纸仔细包裹的书籍。
院里的动静早就惊动了四邻。陈大婶站在家门口,围裙上还沾着煤灰碎屑:“廖主任,这...小莲是要搬走?早该分个好住处了——这大冬天的,一个姑娘家住这煤棚,真是遭老罪了。”院子里陆续聚来七八个街坊,好奇的目光在连莲身上来回打量。
“这些日子,多谢大家照应。”连莲将书抱在胸前,声音很轻却很清晰。她和这些邻居说不上多熟络,但借个火、搭把手的情分总是有的。
廖主任清了清嗓子,声音陡然提高:“连莲同志这是响应国家政策,要去沪市支援建设!”当着当事人的面,她自然只能拣最冠冕堂皇的话说。
这话像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一圈圈涟漪。邻居们的眼神顿时活泛起来,七嘴八舌地道贺寒暄。在一片嘈杂中,一个声音格外突兀:
“连莲——你要去沪市?”陈默撩开门帘快步走出,脸上写满震惊。
连莲抬眼看他,神色平静得看不出任何波澜,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可——”陈默的话戛然而止。他想问这几天连莲去了哪里,想问一个孤女怎么突然就能去沪市,更想知道那个神秘女子究竟是什么人。但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立场问这些问题。他们不过是普通邻居,而那个像电影明星般光彩照人的女子,似乎已经要将连莲带向了另一个世界。
等廖主任送走连莲一行人,院子里顿时炸开了锅。
“出国?”直到这时,众人才从廖主任口中得知真相。
“大年初一那天不就有人来过吗?提了好多贵重礼品,你那天走亲戚没见着——后来连莲直接跟着走了,这几天都不在——”
“什么亲戚啊?”
“听说是归国华侨,年轻漂亮,穿得可时髦了。”
“那连莲不是要过上好日子了——”
在一片艳羡声中,陈默突然冲了出去。“连莲——”他喊住已经走到巷尾的身影,心里涌起莫名的失落。
连莲对车里的人说了几句,转身向他走来。冬日的阳光透过光秃的树枝,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陈默,谢谢你这段时间的照顾。”连莲直视着陈默的眼睛,声音轻柔却坚定。她顿了顿,又说:“我的新人生要开始了,希望你......一切顺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