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亭中,赵慕萧将“褚”字翻来覆去地写了一遍又一遍,总算让楚郎满意了。
只是他不明白,这个褚字不在《开蒙书》之内,他又与这个姓氏毫无干系,怎就惹得楚郎这般上心?非要他先学会这个字。
赵慕萧只见眼前模糊中,楚郎好似捧着宣纸在看。
褚松回的声音听起来颇为愉悦,“写得很好,以后每日都要练这个字,就同你的‘萧’字一起练。”
赵慕萧更疑惑了,直接便道:“为何要练这个?若要练,也该是练楚郎的‘楚’字呀。这个字一点都不好写,而且我又不熟悉又不认识姓褚的人。楚郎,你还是教我写你的姓吧,感觉会很好玩!”
“……”褚松回捏住宣纸,“刺啦”一声,他低头看去,宣纸的侧边被不经意撕掉了一角,一个笨拙的“褚”字被一分两半。
赵慕萧浑然不察,拽了拽褚松回的衣袖,“楚郎楚郎,你教教我吧。”
又是楚郎!又是楚郎!
褚松回原本入耳还不觉得有什么,横竖自己姓褚,读音是一样的,从未多想,可自从看了赵慕萧落笔纸上的“楚”字,他便觉得古怪不爽,再然后,赵慕萧唤的每一声“楚郎”,如一缕和煦的风一般穿过他的左耳右耳,飘至眼前,自动现出两个浓墨重彩的大字——
楚郎。
要么便是,楚随。
偏偏赵慕萧还在撒娇似的拽他衣袖,“楚郎”叫个不停。
褚松回一股闷气冲上来,想也不想道:“哪里好玩了?那个楚字横横竖竖,勾画曲折的,暂且不适合你写。”
赵慕萧更觉疑惑了,“有吗?我觉得笔画还挺简单的,比这个‘褚’好写多了啊。”
“……”褚松回沉默片刻,心平气和,循循善诱:“奉师茶的时候,小王爷说过什么还记得吗?”
“给先生奉茶,要好好听先生的话……那好吧,我错啦,我听先生的话,不写了。”
赵慕萧有些遗憾,但总归楚郎通晓书文,自有他的道理。他是行外人,不懂这些字之间的弯弯绕绕与学问深浅,又怎能质疑先生?
褚松回表情微缓,刚端起杯盏抿了一口。
便听赵慕萧又追着道:“等之后再教我好不好?我已经会写自己和阿闲的名字了,楚郎是我的未婚夫呀,我也想会写楚郎的名字。”
亭后墙边簇着丛丛茂密的翠竹,摇曳如波,竹影明暗交映,疏疏落落地拂过赵慕萧。
对着赵慕萧莹润白皙、充盈欣喜与期冀的漂亮脸色,褚松回面无表情,咬了咬舌尖。
水饮含在口中,吐也不是,咽也不是。
末了他吞了下去。
乌梅荷花饮子,最是清甜沁凉。
但是,难喝,太难喝了。
“咦?”赵慕萧歪着脑袋靠近他。
“楚郎?”
“楚郎,你怎么不说话呀?”
“楚郎……”
一连好几日,褚松回睁眼闭眼甚至做梦都是赵慕萧那尾音上扬、乖巧软绵的声声“楚郎”,以及一想起赵慕萧那般亲近自己,正是因为他以为自己是他未婚夫,褚松回便太阳穴直突突,阴沉着脸,眉头就没舒展过。
千山看到吓了一跳,紧张道:“侯爷,莫不是京城那边出事了?定国公又上折弹劾您了?也是啊,您假冒景王长子的未婚夫,定国公知道必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闭嘴,滚去伙房,别在我跟前晃。”褚松回闻言太阳穴又是一突,将刚擦了脸的布巾丢入水盆中,咬牙切齿,斜睨了千山一眼。
千山大为惶恐,“侯爷恕罪啊……”
褚松回嫌弃且烦躁地甩手。
将夜架着千山,幸灾乐祸道:“还不快去!一天天的就知道惹侯爷不开心……”
“哎呀,小千山,你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院中西房的门开了,出来一个邋遢老头,懒洋洋地伸展四肢晒太阳,“还是玄衣侯的地方住着舒服啊,比我租的那个小破房屋好多了。”
他见褚松回的脸色,连声叫唤,道:“不过说来也奇怪呢,侯爷不是权当消遣吗?既是寻乐子,怎么还把自己寻气起来了?好好的康健身体,还称起了病,哈哈哈有意思!”
褚松回被那个称呼叫得闹心,也受莫名其妙的情绪所扰,索性推说受寒生病,这两日都没去景王府,也没见赵慕萧。
褚松回听着如砂石砸耳,不甚舒心,拧眉道:“先生,您还记得《郁离赋》吧。天气闷热,路途颠簸,若有些损坏也是再正常不过的。”
许子梦被拿住软肋,哼了一声,“好啦好啦,老头子我不说就是了!褚侯爷啊,你就慢慢玩吧,也不知最后是谁玩谁。”
许子梦仰天长笑,背着手回屋继续睡去了。
褚松回按着眉心,失神地看向淌过竹子与石头的迢迢水流。四周寂静,只剩水流声。愈是安静,褚松回愈是沉闷。
炎夏已经过去了,天气却还这般闷得让人发燥。
褚松回洗了下手,盘算着去找竹枝山道的那群山匪,活动下筋骨,去去浮躁。岂料他刚换好一身衣裳,朱辞便来报,说赵慕萧来了。
“还提了一大堆东西呢,属下询问,原来小王爷担心侯爷病势。”
褚松回一愣,弯起唇角,恍如有清风袭来,心情忽而明快。他脱去外袍,随意一扔,正丝毫不差地挂着黄花梨衣桁上。他则踩着轻步越过屏风,甩掉靴子,抬脚上床,掀起被子,整个人便侧身躺下。
下一刻,门被推开,响起了赵慕萧的声音。
“楚郎,你好些了吗?我来瞧瞧你。”
又听见那声“楚郎”,褚松回的嘴角瞬间掉了下去,他恹恹道:“没好些,起都起不来。”
什么破清风,根本就是呼啸的冷风。
赵慕萧慢慢扶着他坐起来,只觉楚郎的手发冷,也看不清他的脸色,不知病情如何,焦急道:“楚郎,娘亲说夏去秋来,最是要注意寒暖。我给你带了些药材,娘亲已经整理好了,你记得按时吃。”
“好,多谢。”褚松回假假地咳了几声。
赵慕萧的手下意识搭在他的臂弯处,担忧道:“楚郎,你好像很严重。”
“没事。”褚松回趁自己这个唬人的虚弱劲,沙哑道:“你别这么称呼我了,听着拗口。”
改个称呼,就不严重了。
赵慕萧呆呆的,“啊?我觉得很顺口呀。”
褚松回又咳嗽,一声比一声大。
赵慕萧忙拍着他的后背,乖道:“我听楚……听你的。改什么称呼呢?”
褚松回想来想去,又不能直说自己的名字,称其他的,又都与“楚”同音,称字又容易暴露,其他的诸如什么“哥哥”之内的又太肉麻,他自己都接受不了,实在不好选。
赵慕萧也在思索,忽然笑道:“那我称呼你的表字,可以吗?爹说你的字是道白,也很好听。”
最关键的是,称呼表字,距离就更近了一些。说书摊上都是这样讲的,一步一步增进感情。
褚松回:“……景王还知道我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