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登基以来,纪璋鲜少在亥时前就寝。每日朝廷六部递上的本章奏牍、各郡州送来的请示折章堆叠如山,一日便能换四五回托盘。
他又不喜政事过夜,今日之事必于今日裁定,臣僚们于是更加勤于上折。累得中书、门下各级官员精神恍惚、生无可恋。
即便头晚批折至夜半,次日纪璋仍能照旧寅时起床,净面整衣,天未明便已临朝,从无懈怠。
辰时退朝后,他通常会径入文德殿,召群臣议政、阅览奏章,将紧要事一一裁定。
然后固定有一个时辰用以休憩。只带两名内侍,不乘肩舆,于御花园中缓步绕行十余圈,边走边思考政事。
——此习惯,自他尚为皇子时便已养成。
那时既无辅佐之臣,又无母族倚仗,孤身一人,便借散步以清思虑、定心神,日复一日,雷打不动。
而后稍事用膳,又回文德殿继续处理政务,直至夜幕四合。
这日退朝,纪璋回到文德殿,卸下朝冠,倚坐御榻,抬手支额:“仲凌公,你坐。那些奏折,还是你读与我听,我口述圈批。”
前夜又批折子到深夜,纵使铁打如纪璋,也不免显现了些许疲态。
张仲凌应声,照常命人于殿中设屏摆案,几名中书舍人于长案后依次落座。
纪璋虽阖目,却听得分明。
如他所料,大部分奏折都是旧事翻炒,芝麻大点事,那些老古董却能洋洋洒洒一大篇,车轱辘话来回说。而且字是越写越小气,挤在一堆,看得人头昏脑胀。
纪璋心下暗忖,明日上朝时必须强调,各类文牍字迹都写大些,必须言简意赅,不得超过三页。
他便让张仲凌挑重点汇报,自己点头或摇头便过。遇要紧事,才会开口细问。
张仲凌展开一卷奏折:“广陵奏称,盐价连日上涨,请求调拨临郡存盐以平市面。”
纪璋并未睁眼:“此前盐引批得不少,怎还不够?”
张仲凌答:“裴溯附道,因前些年赵延修建人工湖,改动了水路,致原有卤道断续,盐池积泥淤塞,成盐率逐年下降,且杂质偏多。
“赵延任上懒政,从不查验盐质,致使民间多食劣盐,罹患腹泻、肠痹者甚众。
“今趁着水利建设,分设盐池、水道,并清淤除杂、修补晶坪。
“虽然近期盐产下降明显,然长远观之,既可实现备汛防洪,又可复湖盐之利。”
“裴溯做事倒是认真。”纪璋想了想,道:“准,转呈南越,调拨济急,但让他以水利建设为重,其余摊子不要铺太大。”
张仲凌应是,将折子交与舍人圈批。
翻至第二封:“沧平水利工程支出陡增,远超初定预算。工部尚书上表,请求缓竣工期一年。”
纪璋闻言,眉峰微敛:“怎么回事?沧平那个陈福,先前不是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如今大半年过去,才说完不成?”
张仲凌附道:“沧平乃渚江上游,他们缓期也会影响下游诸郡县。”
纪璋点头:“着工部,并张承礼,将各项支出逐笔重列,并令陈福亲呈行事历,五日内报至中书。
“工期一日不得缓,要是迟了,就让陈福亲自带着辞呈来见朕。”
张仲凌接道:“下几封折子皆是类似之事。府兵制甫改,部分郡州文牍不统,兵籍混淆。兵部尚书之位空悬,尚请陛下示下——此项事务暂归何人管辖?”
纪璋思索片刻,道:“着毋连,拟两套整顿方案,交由朕亲阅裁定。”
张仲凌低声道:“毋大人为兵部文官出身,调任折冲都尉后,人事调度十分妥帖,理应不会出现此等情况。
“微臣此前向毋大人问过前因后果,发现这事情,主要源于部分地方军队不服府兵节制,便在军籍编制上做了些手脚,克扣府兵军饷调度。
“那些府兵原本也都是官家禁军出身,受不得这等气,月内已有数起冲突。”
“具体哪几地?”纪璋睁眼看去,声音一冷。
“濋州、辽西郡……皆是边陲之地,军政结构原已杂沓,此番更是混乱。”
纪璋冷笑一声,接过那几封上奏,翻看了两眼,又递回给张仲凌:“这些地方兵油子,就喜欢拉帮结派,根性难改。
“朝廷推行新制,他们不思服从,是想重回藩镇割据的老路吗?”
张仲凌又道:“濋州高桂还上表,请求免除三年徭役,理由是讨伐俚蛮之后,民户空虚,以宽民心。”
“高桂,当真‘高贵’啊。”纪璋眼底冷芒一闪,声音微沉:“顾行止早年平乱之后,濋州已有数十年安稳,若他还拿俚蛮说事,便是欺君。”
他站起来,走到案前:“镇守边境是本分,不是他高桂邀功请赏的筹码。
“朕最烦此等老将遗风——战时或可驱使,太平之世却不肯退位让贤,年年拖欠赋税,岁岁请赈伸手,自己一州都治理不好,还妄谈为宽民心。
“他当这天下是他家私产?若真依他所请,三年不征,那其他州郡是否也要效仿?国何以支?
“这些奏章看着,真教人烦得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