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仲凌闻言答道:“陛下所言极是。先皇倚重将臣,是因边境骚乱频发,然现今盛世太平,需启用善治之臣。
“若还将兵政混为一体,迟早生出祸患。
“微臣以为,不如趁此一举定制——郡守只理民政,军务由中枢统一调度,防微杜渐。”
纪璋沉思:“仲凌公此言有理……但事不宜急。
“那些将领战功在身,在地方多年,家族乡党盘根错节,颇有民望。若一刀切,只怕民间未必信服。
“朝中也暂无能够调度全军的合适人选,此人上要有大局观,下要能安地方。原本顾行止倒是合适,但他年纪大了,非要请辞,朕也不能勉强。”
“毋连统领呢?”张仲凌提议。
纪璋皱了皱眉:“毋连原是一介文官,在军中缺乏威望,朕暂令其任职折冲都尉,是想锻炼他,看他这些年能不能镇住那些地方军。
“但朕也不是没有这个心思……你先记着吧。”
张仲凌便不再多言,呈上下一封奏折。那折子封口贴着一纸红印,上书“密”字。
“陛下,这是毋连统领今晨急送的密报。”
纪璋眼皮也不抬:“刚提到他,就来了。
“他那密报,一日能有三封——不看不放心,看了更嫌啰嗦。
“事无巨细皆要上奏,朕若真回回替他做主,还要他做什么?”
他伸手一摆,“你拆了念吧,若又是些捕风捉影的闲话,就批示让他自行定夺,别老来烦朕。”
张仲凌依言,取了裁纸刀划开封口,展开折卷,才读了数行,眉头便微不可察地蹙了起来。
屁股底下的太师椅也如长了针芒一般,他起身,将折子递给皇帝,小心道:“陛下……这封,您还是亲阅为妥。”
随即朝身后那些中书舍人挥了挥手,几人便默不作声,行礼退至殿外。
纪璋瞧了他一眼,接过密奏:顾步青……谋逆之嫌……
快速浏览毕,他抬眼看向张仲凌:“仲凌公,你怎么看?”
张仲凌闻言一怔,神色微变。
他心下飞快权衡,思忖再三,缓声答道:“臣与顾行止将军并无深交,但知其为人,心有钦佩。
“顾将军并非纪珩党羽。在朝中任职时,一向谨慎克己,和各臣往来也都淡淡。
“他战功赫赫,深为先皇赏识,却从不居功自傲,是为数不多能将兵却不擅权之人。
“至于其子女……他们早年离开江邺,后来顾步青又驻守地方,臣不便妄下评断。”
他顿了顿,又补上一句:“不过,臣不认为顾行止的家风,会教出叛臣。”
纪璋点头,缓缓摩挲着手指上的玉扳指——那是先母留给他的遗物:“顾步青镇守南越这些年,确实治地有功。
“南越亦属边境,连年涝患、倭乱频发,换个无能之辈早已兵荒马乱。
“她倒行事沉稳,调度得当,只缓征两年税赋,从未像高桂那样,向朝廷讨过银粮。
“平日里也安安分分,连奏疏也不多。”
张仲凌闻言颔首:“顾都督年少有为,诚属难得,此事……是不是毋统领搞错了?”
纪璋忽而定定看向他,目光如墨:“但仲凌公不觉得么——越是安安静静的湖,底下藏着的漩涡反而越深?”
张仲凌心头微震,迎上他的目光。
皇帝年纪尚轻,心思却极深沉。待人说话间,有时还透出几分青年特有的坦率与尖锐,叫人不由自主放下心防,言无不尽。
而若是一不留神轻慢了,或讲了些不该讲的话,那头顶上悬着的明晃晃的刀子便会毫不留情地落下。
张仲凌早前听闻纪珩病逝于虢州,便不免有些心惊肉跳。
昔日纪珩尚为太子时,待纪璋这个弟弟并不薄。纪璋也总扮出一副手足情深的样貌。
但他一即位,便迅速借故将兄长流放,并且还不罢休,连性命都不放过。刀锋之快,手段之绝,令知内情者胆战心惊。
此番他为了剪断前太子党羽,看起来也是下的死手。若不是牵涉到了顾家,恐怕又有几人要从这世界上销声匿迹……
在这年轻的皇帝面前,他莫名感到了一丝威压,不敢再直视他的眼睛,低头道:“那……陛下准备如何处置?”
“先放了。”纪璋顿了顿,嘴角牵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顾步青不是难得一见的人才吗?朕还想重用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