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封赦罪的诏书,过了整整两个月,直至入了冬,才姗姗传至南越。
头些日子,毋连十分焦急,他知圣上批折子素来雷厉风行,此番许久未得敕令,便又发了数封急奏,只得到中书省一句“不宜多请,毋扰上听”,只好识趣,但心下愈发不安。
倒是很快收到了圣上的另一道诏令,命他就府兵军籍混编一事,速拟两个整顿方案,亲送京中呈御。
毋连只好收拾行装,匆匆回京,临行前将南越事务交代给了他那光长个儿不长脑子的儿子毋何友。
而毋何友自那日当街失了面子,连个人影都不露,一副缩头乌龟的架势。
顾步青一行被“押”回府衙后,侯乾坤哪敢再把他们关起来,识时务者为俊杰,只要皇帝没下诏判他们有罪,顾步青还是他的顶头上司。于是忙前忙后,辟了间别院,让他们暂住了下来。
毋连一走,侯乾坤便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在柳渡的悉心照料下,顾虚白很快退了烧,但却开始整夜咳嗽,有时一连两三个时辰睡不着,面颊凹陷,白日里走路也有些发虚。
柳渡试了好几副止咳的方子,加了枇杷叶、川贝、桔梗,都不顶用,权衡再三,取出一只装了芙蓉膏的小瓷瓶,拿竹签子点了一滴,加入药汤。
咳嗽奇迹般地好了几日。
但这芙蓉膏,听名字温柔似水,仿佛采花朵的精华而制。实则不然,芙蓉非花,乃是产于南方的一种通体赤红的甲壳小虫,藏于藤木深处,将其收集、研磨煎熬,再以数味热性草药,就调和成了芙蓉膏。
这膏体粘稠,香气腻人,有强效止痛、止痒、安眠之效,却也极易依赖成瘾,使人体热、暴躁、神倦不安。
柳渡是在药经中看到这个奇异的药方的,他心知不可轻用,但眼下为了让顾虚白安睡两日,还是小心放了一滴,见效后便停了下来。
那两日的药透着一种奇异的微甜,后几日,顾虚白觉得燥热不安,还异常口干,多饮了许多水。
为了克制热性,柳渡便刻意多调了几日养阴清润的药方,助其褪热养津,才未留下瘾根。
泗县府衙平日里本就不甚繁忙,入了冬后天气愈发清冷,百姓不愿出门,官吏也多了几分偷闲。顾步青见事务清淡,亲自去江边码头督工。
这处码头原为海舶所设,彼时南越海贸兴盛,来往皆是千石之舸,船体庞大,吃水极深,故而码头皆为高岸石堤,以便于登舱靠泊。
但后因那场海啸,淹没了数座富庶岛屿,海运货量折损大半,加之倭寇猖獗,那些商船若不配备水兵,便极易遭抢,通商成本随之飙涨。
久而久之,海运便日渐式微,这码头也只剩节庆临水燃灯、设市之用,少人问津。
如今朝廷诏令重整南方水路,这个码头便又能恢复旧日功用。但内运与海运,所用船型、动线、堤岸截然不同,在保留原有海运功能的同时,需做大量增设改建工作。
内运主要靠腹地小舟,吃水浅、靠泊频繁,工匠们便拓宽了入港江域,另设浅泊区,建低岸缓坡,以利小舟靠近装卸。
改建工程浩大,但泗县工匠经验丰富,加之县中百姓鼎力配合,不足半年便已竣工。
然而码头虽是修成了,却还远谈不上“好用”。
首先是因江域拓宽后,两岸陆地更显狭窄。需要增设货栈、堆场、通车坡道,加之药行、布行、盐帮,各家大贾早早预定了黄金铺位,临水而占,这么一规划,便显得十分逼仄。
后续铺面落址,那些商会定要吵个天翻地覆。
再者,是货运动线混乱不堪。因不舍拆除原有海运的堤岸和卸货区,浪费银钱、工期亦难定,便搞得不伦不类。
内河小船入泊,首先需要人力引导靠岸,登上阶梯,再用滑车过长坡,绕上原海运码头的高堤,将货物自旧货栈中卸下。
若遇瓷器、药材等细货,稍有不慎便是损耗大笔。
顾步青虽能文能武,但对河运水道之事终究外行,便命人将一封信寄往广陵,请教裴溯,广陵内河水网复杂,他那儿擅此工匠肯定多些。
她本以为不过是讨要几张图纸,或借一些人,怎料不过两日,裴溯竟亲自来了,自水道驾舟,顺流而下,还带了一名经验丰富的工匠。
裴溯看不出半分郡守的官气,一身短打,除了腰系云纹绦带,悬一枚广陵玉符外,再无半点多余饰物,气质疏朗冷峻。
他只冲顾步青略一抱拳:“顾大人。”
“裴大人亲至,十分感激。”顾步青颇为惊喜,连忙迎上。
“不必客气。”裴溯微一点头,“先前你借我工匠修堤,如今正好还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