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安泰莫过如是。
而今拓跋聿一席话又将这安泰的假象撕扯开来——
她的身子,铁定出了问题,暗处说不准有人要戕害她。
可问题是,谁要戕害她,又是如何戕害的她?
她日日同拓跋聿几乎同食同宿,饭菜、汤药都是宫人们验过的,她这体虚真是他人有心害之,用的是什么法子?
饶是拓跋弭,都没有理由要杀她,又是谁想要她的命?
冯初陷入沉思,手上端的参汤由温转凉,直到黄褐色的汤面上钻出个小脑袋,银狐裘,杏眼弯,俏胜四月雪梨花。
“阿耆尼——”
冯初心头微跳,展眼无奈,“殿下唤臣何事?”
“参汤凉了。”
“瞧臣愚钝,让殿下见笑了。”她正欲送参汤入口,拓跋聿却一手按住了她的手腕,吩咐道:“这碗参汤凉了,换一盏罢。”
柏儿极为有眼力见,不等冯初说什么,就已经接过碗盏,退了出去。
“阿耆尼方才在想什么,都忘了在同孤下棋么?”
拓跋聿总算想明白了子要落在何处,白子推至棋盘边角。
冯初不希望她这般年岁就牵扯入宫中波诡,随口诌她,“在想今岁初雪,可去何处赏雪。”
赏雪?
平城的冬可不比南地,雪片密的时候能糊得人睁不开眼,劲风送寒,雪粒子能在地上擦出花来。
谁不是家中燃炭、屋内躲寒?
“不成,”拓跋聿竟是出声拦她,“冬日里那般寒冷,阿耆尼万一着凉怎么办?非得学着南地的世家文人们附庸风雅么?”
再度煮好的参汤又被端了进来,冯初接过,“南地也非全然附庸风雅之辈。”
眼下的魏国还留着草原上的习性,视民众为奴役,视良田为牧马地。
可这天下到底是汉人多过胡人,总不好学冉闵杀胡,戕害异族,大开杀戒以求天下太平罢?
北国烽烟百载,爱恨嗔苦,都太过奔放无序,炽烈酣然。
冯初随军在青、冀走上一遭,愈发敬佩姑母,也愈发明白冯芷君同拓跋弭相争并非全然出于野心。
望着眼前的小殿下,冯初选择性地同她说起自八王之乱以后的种种祸事。
兴亡苦楚,胡汉血债。
百年风波下来,竟是分不出个孰对孰错,到头来唯有苦难在这片土地上扎根愈深。
并非无人欲混六合为一家,然而其中险阻,难如登天。
冯初口若悬河侃侃而谈,悲悯之情当真肖极了云冈石窟内的佛像。
拓跋聿亦听得入神,讲了半个时辰,才缓缓止住。
参汤又凉了。
这百年历史太苍茫,震得拓跋聿亦说不出话来,原本手中握着的白子也被掷回漆盒,呆怔地望着棋盘。
“今日这参汤怕是与臣无缘。”冯初苦笑,将凉掉的参汤搁在一旁。
“婢子重新再去端一碗吧?”
柏儿见这两位主子气氛沉闷,忙转了话头,端起药盏时却被拦住,“罢了,一日不喝也没什么的。”
参汤味苦,冯初本就不爱喝。
见拓跋聿还在呆怔中恍惚,冯初晓得她大抵是没心思下棋了,索性帮着收了棋。
“阿耆尼。”
“臣在。”
冯初收进最后一枚白子,令李拂音将棋盘收了下去。
她等了半晌,也没等到拓跋聿的下文,抬眼瞧她,见她眼睫下暗波流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不会想到,拓跋聿此生往后所有的野心是在这一刻因她而起。
年幼的储君说不上体察民情,亦谈不上参通世事,一切的一切都被她简化成她想报答冯初。
让冯初能得偿所愿,让冯初得以施展才干。
让冯初得见——
四海江河腾涛怒,半壁山川风雷激。
......
永安殿侧殿内,拓跋弭御笔朱批,勾陈一条条奏疏。
今年要紧的事情还是在防备灾荒之上,刘仁诲上的折子确实良策,然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多好的政策,都是需要下面有人去推行的。
拓跋弭与冯芷君争权,所依仗的便是军户所代表的镇戍,以及朝中鲜卑勋贵。
这些人带兵打仗确实是一把好手,可若是指望他们帮着治国理政,那真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更要命的是,鲜卑勋贵只需要出身显赫便能担任朝中要职,又可依仗着军功大肆圈田,所获俘虏变成他们自己的奴隶,隐没大量人口。
贪腐成风,苛捐杂税,地皮上都刮出了火星子,老百姓哪还有油水可榨?!
当拓跋弭真的彻底接手朝政后,他才恍然发现自己是如何饮鸩止渴般从太后手中夺回了权力。
颓然将一笔笔糊涂账推至一旁,拓跋弭暂且不想去搭理这些个算不明白的名目。
除开这些外,还有两道奏疏令他犹疑。
一是谏言他广纳女子入宫的,二是蠕蠕那处请求派遣公主与他和亲的。
拓跋弭见着这两道奏疏,脑海中再度出现拓跋聿那日握着自己的手,陪在身旁的画面。
如今太后已然还政,所谓的女主天下的谶语大可一笑置之,他广纳后妃,另立皇子才是正经。
这本不需要半点犹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