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初又尝了一口,寡淡无味的面汤,不够精细的麦子做的汤饼,更枉论用不上昂贵的印盐与花盐,只得粗盐苦口。
“阿婆,今年收成好么?”
冯初同老媪话起家常,流利的鲜卑话霎时拉近了彼此的距离,“我阿耶来年想拉些皮子回平城卖,这城中哪儿能收到好皮子的?”
她生了张亲和温柔的脸,眉眼含笑,顾盼神飞,分外讨喜。
眼下也不是军户来吃汤饼的时辰,老媪也就顺着冯初的话往下聊,眼瞧着氛围到了,冯初才探问起她真正关心的事来:
“欸,阿婆,我今日个刚来武川,恰巧撞见任城王在镇将官邸,门口还杵着个高大的黄头军户,被打得可惨,到底怎么回事啊?”
“哦哟,这事可不好说,”阿婆连连摆手,“你只消知道这慕容家的‘小郎’雪夜杀了崔将军的僚属,崔将军要治罪。”
“慕容家?”
听闻这个姓氏,倒让冯初愣怔,昔年淝水之战后,慕容氏相继复国,怎料慕容诸燕自相残杀,争权者甚重,残暴不恤民者甚多。
而后随着参合坡之役中,燕太子慕容宝兵败道武帝拓跋珪,慕容垂含恨而终,慕容诸燕相继破灭,拓跋珪毫不犹豫地清洗燕国宗室。
昔年邺城豪奢子,而今算是没落到几乎朝中无人。
“哎,也是可怜,”老媪说着‘不好说’,但还是忍不住吐露,“咱们这镇将,哎,说到底都是命不好,那慕容家小郎的嫂嫂生的貌美,造孽啊......”
“小娘子,你生得这般好看,你阿耶若是真想在这武川做皮子买卖,听老身一句劝,莫要抛头露面,躲着崔将军和他手底下的人。”
冯初被老媪的话给膈得难受,什么‘命不好’,什么‘若不是貌美’,位高者的倾轧乃至整个世道的错误分到个人头上化作一句轻飘飘的‘命不好’,好似她若不貌美,便不会遭到横祸,好似发愿守节、旌表节义就能换得高位者的赞许。
世道混沌如斯,兵祸欺压不断,百姓饔飧不继,老弱妇孺无家可归。
如此种种,岂是一句‘命不好’得以概括的?!怎是简简单单‘不貌美’能够避开的?!
冯初攥紧了拳,眼眸沉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
武川镇的大牢内,干草阻断不得身下寒凉,远处戍卒的炭盆暖不得深处的囚徒。
周遭好冷,慕容蓟却觉着自己五脏六腑都要烧起来,有出气没进气怕是说的就是这种情形。
崔充是个小人,他急着杀慕容蓟,却要演出一番‘治军有方’,非要她认罪认供,证据确凿。
她可以认杀了那几个杂种,但不肯认罪画押。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老天和王法不肯收那几个东西,她收。
莫说是八十军棍,就是八百八千,活活将她打死,她也不会认为自己做错了。
慕容蓟半梦半醒,白光缥缈间,她恍惚间看见了自己的兄嫂,他们站在云端,手上还抱着她未出世的侄儿。
“阿兄......阿嫂.......”
“将这人抬回驿馆。”冯初朝着几个羽林郎下令,她亲向崔充求了情,依着太后侄女的身份许以好处,云此人看似勇武,不如充作家奴。
入了奴籍,可谓是永世不得翻身。
在高官厚禄的许诺和金银玉帛前,什么僚属之情,崔充自然是给忘了个干干净净。
这才有冯初带着羽林郎来大牢接慕容蓟这一事。
几位羽林郎将慕容蓟抬上了车驾,崔充讪笑,“还望冯小娘子来日回平城,向太后.......和陛下多多美言。”
冯初飒然跃马,眉眼温润,如沐春风,“这是自然。”
叱马远去,冯初的笑容才慢慢凝了下来,幽幽向天一长叹,权力可当真是个好东西,可兄弟阋墙夫妻反目,也可化干戈为玉帛。
小香炉,暖烟熏,锦衾花椒屏雪寒。
慕容蓟甫一睁眼,瞧见的便是头顶的连珠纹帷帐,身上暖洋洋的,被褥当中是从未有过的干爽与温暖。
身上的伤带给她的依旧不只是疼痛,还有窒息,每每呼吸起伏,都是场劫难。
“这是.......”
她声音极为微弱,但还是入了一旁看书的人的耳。
“你醒了?”
冯初端着灯台来到她床前,火光映在她身上金线织绣处,好似日月星辉。
慕容蓟叫这景象震得说不出话来,恍惚间她甚至以为自己个儿已经西去了,否则怎么会见到如此天人。
后知后觉,她才想起这道声音,“你、你是那日,喊.......”
她竟是认得她。
冯初颔首。
“你、为、为何.......”
“为何要救你?”冯初温柔地接过她的话,坐在她榻前,原本在嘴边的长篇大论被脑海中一闪而过的那位阿婆给打断。
她顿了顿,用鲜卑粗话简单直接道:“我想借你之事弄.......崔充这个狗脚玩意儿,就是不晓得,你愿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