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意越深，眼中黑雾越浓。

看他眉眼，确实有那十岁小少年朗眉星目的模样，可那少年活泼开朗，热情忠义，而他阴鸷多变，心机深沉。

十年前顾国公被抄家，发生得极其突然。当日，顾国公唯一嫡子顾野办十岁生辰，家中亲人小聚，顾国公只邀请了三两知己好友，其中就有金陵大儒白庭业，白庭业带了八岁的孙女白鹭赴宴。

开席前，众人题诗作赋，白鹭调皮躲至假山玩耍，遇见一锦衣少年自山上灵巧跃下。那少年笑起来眼中似有璀璨星河，与她一同玩耍，二人十分融洽。

忽闻肚皮咕噜咕噜作响，白鹭不好意思摸摸小肚子：

“大人作诗甚是无聊，我都饿了。”

“跟我来！哥哥带你去找好吃的！”

少年拉上她的小手，跑至膳房，他趁膳夫没注意，自灶上摸了一盘烤鸡。纵身跃至膳房背后，冲女孩灿烂一笑：“给！”

白鹭伸手就扯了一根鸡腿，“唉哟！烫！”

小少年见状接过盘子放下，将她被烫红的两根手指放在自己的耳垂上。

手指触到冰凉软糯的耳垂，马上舒服许多。他又给她的手指换到另一侧耳垂上。

疼痛感立刻消失，白鹭羽睫挂着泪珠，笑了。

“小时候摸到滚烫的碗边，娘亲会让我摸摸耳垂。”

这句话给她极大的触动，白鹭没有对娘亲的记忆，原来“娘亲”是指尖真切的温柔。

“哥哥，我刚入府拜见的那位美貌夫人就是你娘亲吧？哥哥的娘亲看上去就极温柔。”

少年摸摸后脑勺，羞涩地笑了：“我娘亲呀，素来是恩威并施的。我自幼在西南山水间长大，又要跟随父亲习武，又有老师的功课要做，若是懈怠，娘亲就要变身老虎了。你呢？你的娘亲一定也很美。”

白鹭低下头：“我娘亲自我很小就不在家中了。”

少年不笑了，也不多问，从背后掏出一瓶蜜饮。

“你看我还从膳房中拿了什么好东西？”

白鹭好奇地闻一闻，“青梅味？”

“这是我爹从西南带回来的普洱青梅浆。此物对女子养颜极好，我娘亲献了十瓶进宫，给我姨妈，我姨妈是皇后娘娘，最喜养颜。喏，给你尝尝，不过，你只能喝一小口，喝多了，怕你醉。”

白鹭浅尝一口，酸甜甘醇，没有酒味，乐不可支地舔舔唇：“小哥哥，好喝。”

“我叫顾野，以后你就叫我小野哥哥。”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小野哥哥，你名字好好听。”

“你呢？”

白鹭又饮了一口，“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我叫白鹭。”

“那我便叫你鹭儿。哎呀，鹭儿你可不能再喝了。”

顾野接过来青梅浆，自己倒是咕嘟咕嘟喝了两大口，拨弄着地上的蟋蟀，若有所思道：“等我办完十岁生辰，过一个月我就又要回西南去了。这段时间，我可以经常找你玩吗？”

顾野没听到她的回应，低头一看，只见她已靠坐在墙边昏昏欲睡，脑袋一点一点的，眼看就要歪过去。顾野伸手一接，将她靠在自己肩头，无奈地笑了：“对不起，鹭儿，还是给你喝醉了。”

说完，他也觉得眼皮沉沉，舌头发钝，待开席时，国公府仆从们找到二人，才发现两个孩子头靠头睡着了。

乳母将郎君抱回屋中休息，是以当日席间外人未见过顾野面目，唯有白鹭。

白鹭醒来后，却发现自己躺在自家榻上，祖父白庭业在院中叹气，原来宴席吃到一半，玄影司忽然提走了顾国公，驱离了宾客，顾家上下全部被关进膳房，重兵把守。

第二日，就传来顾国公府被抄家的消息，但膳房中被关的一家人似被刻意遗忘一般，白庭业也曾多方打听，得到的答复是，顾国公通敌卖国，此案一日不查清，家中众人一日不得放出。

过了大概七八日，白鹭才从祖父和爹聊天中听见，顾国公府只活了一个顾野，其余人全在膳房困死。而顾野最终被流放辽东，死在野兽出没的辽东密林里。

那个少年成了她不愿轻易想起的痛，渐渐地，也就真的模糊了。而当她的手指被贴在同样冰凉软糯的耳垂上，她一下子想起了他。

白鹭急切地问道：“你到底是不是他？”

江星阔眼神忽然凛厉，冷冷道：“那个人死了很久，你认错人了吧。”

白鹭被他的凶狠吓到，心中刚燃起的希望也破灭了。她双肩垮下来，摇摇头，“你不会是他。”

“他怎样，我又如何？”江星阔故意问道。

“他温柔善良，你——心狠手辣。”

他脸色晦暗不定，眼神复杂，欲言又止，半响，只吐了一句：“送你回去。”

马车行至长干里白府门口，白鹭从他身边出了车门，不待他发话，头也不回地进了府，门沉闷地关上，马车兀自被晾在外面。

车内残余女儿身上的浅香。江星阔闭上眼，呼吸沉重，“回统御司，召肖无涯。”

——

帝为方便江星阔入宫禀报，将统御司设在皇宫东侧东华门外，入了东华门便是皇宫。

统御司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