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旁风声呼啸而过,两侧景致转瞬即逝,马蹄所踏之处尘土飞扬。傅声闻双手绕过沈寒枝的腰际拽住马鬃,眯起眼睛斜睨着她,深感意外:一个乱葬岗弃儿,骑术竟如此谙练!此等驭马术显然非寻常人家所授,不知她口中的师父,那位隐客,到底是何方神圣……
沈寒枝选了一条人迹罕至的小路,不消片刻便见到了骨阆郡的石牌楼。待到郡内,二人便下马改作步行。
她把缰绳甩给傅声闻,顾自往魏宅阔步走去。傅声闻紧紧跟随,却在经过一家包子摊时说什么都拔不动步子了。
沈寒枝发觉身边一空,停步回望。只见傅声闻定定地望着笼屉,感受到她的目光后慢慢转过头,神情像极了乖乖讨赏的稚童……
“饿了。阿姐,给我买只包子吧。”
“……”
沈寒枝对上那双纯澈不杂的明眸,顿时心软,暗暗感慨:这般可怜兮兮地看着我,我怎么好意思不买,唉,真是个不省钱的家伙!想归想,她还是来到包子摊前买了两只肉包,都塞到傅声闻手里。
“你不吃吗?”
“我不饿……”
“咕噜——”
“……”
傅声闻抿唇笑道:“我想不明白,怎么说都是我同你关系更亲近些,为何你对祝滨那么大方,对我却……你方才给祝滨的银子可比这两只包子钱多多了,也没见你有多么不乐意。”
沈寒枝一时想不到理由反驳,便瞪着他道:“我待人一贯如此,是你非要跟着我,你若不愿意大可……”
傅声闻立马把一只包子塞进沈寒枝口中,彻底堵住了她未说的话。
“当我没问!”他泄恨般咬一大口包子,脚下生风地朝魏宅走去,一刻不停,“走吧走吧,咱们快走吧!”
诚如孙老仆所言,魏宅如今已移天易日:那间书房被人清扫得全然瞧不出发生过凶案的样子,烧焦损毁的房檐梁柱和屋脊碎片早不知被抬到哪里去了,整座院落干净异常,空空荡荡的格不相入。
傅声闻眼底浮现复杂之色,遇一僮仆路过连忙将其拉住,指着书房原址蹙眉质问:“这怎么回事?”
那僮仆面色灰白瘦如枯槁,无精打采地说:“什么怎么回事,还不是冯僚佐命人连夜清扫这里!哼,我们忙活一宿没睡觉,你俩倒落得清闲!”他越想越气,摆着手又极不耐烦道,“去去去!赶紧找活干去,要让那位僚佐大人见你们闲着,肯定又要生事!昨儿个便有人偷懒少打了两桶水被僚佐发现,愣是把所有人都叫来院子里训斥一顿,还叫我们都去打一桶水把他的住所里里外外擦拭一遍,真拿自个儿当这儿的主人啦?呸!他一人犯癔症便罢了,还拉着大伙儿都陪他吃药,真真儿恶心!呸呸呸……”
僮仆连声恶啐,直到听见游廊另一侧的门洞旁传来僚佐叱喝之声,方才休止。
三人透过花窗望去,只见僚佐正指着鼻子辱骂两名婢女。
“坏了!他来了!不跟你们说了,我先走了!”
僮仆一抽胳膊,避瘟神般逃遁而去。
傅声闻盯着那个对婢女吆五喝六、颐指气使的僚佐冯骋,甚觉嫌厌,暗暗握了握拳,心中顿时生出一种想要冲过去好好教训冯骋的冲动。
忽然,手上传来一阵冰凉柔软。
傅声闻低头一瞧,沈寒枝的指尖在自己手背上轻叩了两下,又听她用清冷的声音同自己说:
“不论你有多讨厌他,现在都不到发作之时。再忍一忍,自有他受罚之日。”
官场阴暗,官官相护、贿赂公行的事比比皆是,傅声闻深谙内情,是以沉声问道:“倘若没有呢?”
“不会。”沈寒枝所言不容置喙,“官律不罚,我罚,绝无侥幸。”
“那你为何不现在便杀了他?”
沈寒枝解释道:“我从不滥杀无辜。祝滨一事,冯骋不是主谋,我暂无理由动他。”
傅声闻不置一词,转眼又瞧向冯骋,呵,竟还在骂!
两个如娇朵般的婢女,其中一人已是抽抽搭搭落下泪来,另一人亦是红了眼睛,我见犹怜……傅声闻边看边想:她们到底犯了什么大错,惹得冯骋这般劈头盖脸、接连不断的骂?
不成想,沈寒枝误会了。
她以为他是见了女色春心萌动,忍俊不禁地悄声发问:“你喜欢?”
傅声闻一怔:“什么?”
沈寒枝指指两个梨花带雨的女子:“喜欢哪个?”
傅声闻顿悟,故作耳热姿态,气呼呼道:“阿姐!休要取笑我!”
沈寒枝倒觉纳罕,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乃人之常情,有什么可害臊的?
傅声闻本想再听听冯骋因何动怒,被沈寒枝这么一调侃,便不好再看过去了。
幸好冯骋声音足够大,隔着廊墙仍能听个真切。
“本官说了多少次,清扫时动作要轻些再轻些!打扰到夫人休息、坏了夫人的身子,你们担待得起吗?还有,你们瞅瞅,瞅瞅这窗台擦的叫什么呀!真的是……哎!你们让本官说你们什么好,一个个粗手笨脚愚蠢不堪,你们这辈子便是如此啦!千万别再发白日梦妄想着嫁给什么高门大户啦!一丁点小事都干不好,离开这宅子便只会被人嫌弃而死!你们呐,便老老实实在本官手下讨生活罢,只要事事听从本官顺从本官,自有你们的好儿……”
他越说越趾高气昂,下巴快要扬到天上去,迈着四方步子来回走动,挥袖舞臂,唾沫飞溅,完全是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
傅声闻见状勾唇冷笑,出言讽道:“为官者最忌讳旁人忤逆其心意,冯骋虽不算什么大官,但跟在魏关埔身后久了,难免耳濡目染近墨者黑,亦将尊己卑人那一套发挥得淋漓尽致!一边瞧不上那些低下的僮仆,竭尽所能地贬低他们打压他们,一边却又极其受用对他们呼来喝去的感觉,好似唯有那样方可满足内心的虚荣……呵,依我看这宅子扫得再一尘不染,有这样一个脏心烂肺的败类住着,便总会是乌烟瘴气、肮肮脏脏,扫不干净的。”
“你倒是看得清。”
“只看得清有什么用。沉疴积弊需猛药医治,又不是用眼睛随便看看便可解决的。”
沈寒枝轻耸眉尖,对傅声闻所说不予置评,继续偏头观望那小小窗景,饱览人性。
作威作福永嫌不够,冯骋口干舌燥依然不肯停歇,直到一僮仆冲撞过来,他惊吓之余被唾沫噎了一下,才不得不闭上双眼嘴,却是难掩意犹未尽的神色,朝僮仆的脑瓜顶狠狠敲打了一记重拳,然后甩着手愠怍道:“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僮仆疼得眼角冒出泪花,垂首呜咽:“禀大人,门口来了……来了一个……”
“来个什么!”冯骋不耐烦地吼道,“连话都说不清楚,真是白长了嘴!”
僮仆头垂得更低,畏畏缩缩地答:“门口来了一位官老爷,自称是……是骨阆郡的新任太守。”
“什么!”冯骋惊愕不已,一下子揪住僮仆衣领咬牙切齿地问,“那人可说他从何而来?”
“樾州。”
晴天霹雳!
冯骋“啊”一声,断了半口气似的左摇右晃起来,两只鱼眼泛出花白的光什么都看不清了。
“大人?大人——”
僮仆的呼唤声拉回了冯骋的思绪。
冯骋稳住神志,急问僮仆:“看过官凭了吗?还有鱼符!他有没有戴鱼符?”
“回大人,那人腰间确实佩戴了鱼符,可官凭那种东西,他岂会给小的看啊……”
吾朝地方官员授任新职后须持官凭和鱼符赴任,到任后将官凭交由上级官府留存,鱼符则拿在自己手中作为外出公办时身份的象征。
来人既有鱼符,便是八九不离十了。
冯骋犹如瞬间跌入万年寒窟,浑身上下抖成筛子,绝望地阖眼长叹。眼下分明是赤日炎炎,他却一直嘟哝着“冷啊冷”的,言行无状令人匪夷所思。
僮仆被这一幕吓得不轻,默默后退两步,磕巴着问:“大人,门外那个,怎么办呀?”
怎么办怎么办……我怎么知道怎么办!冯骋心中破骂两句,终于回过神来,瞪开双眼冷冷地盯着僮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