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樾州驿丞办事不力,害得原属于自己的太守之位被人捷足先得,冯骋怒火中烧,满腔愤懑无处发泄,便对僮仆和婢□□打脚踢起来,且以恶语将其赶了走,饶是如此,那股心火仍难纾解。
傅声闻忍不住笑,问沈寒枝:“你觉得他会如何应对?”
沈寒枝感慨:“还能如何,他一生为人走狗,认命罢了。”
傅声闻默许其言。
时下,六角花窗内只剩冯骋独自做戏。他搓手不停徘徊,又咬牙又跺脚,脸色如同吞了蝇虫般难看,嘴里嘟囔着:“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可如何是好……唉!真是可恨!太可恨了……”
最终,他停在原地,愁眉苦脸发出一声沉重的长叹,随后提起衣摆奔向大门。
“此出猴戏已落幕,咱们换个地方,接着看。”傅声闻嬉笑言毕,自然而然地抓住沈寒枝的手腕沿着长廊小跑追去。
沈寒枝来不及抽回手便同他来到前院廊下的一片假山石后。
傅声闻生得高大,略略昂首便瞧见门外景象:冯骋站在马前昂脖审观,鹭娘手握缰绳立身旁侧,新太守则一袭官袍官帽稳坐马上。沈寒枝却踮足脚尖仍无所见,只能悄声问他看见了什么。
傅声闻倏然反应过来,当即再一次蹲身撑腿,道:“你自己看吧。”
沈寒枝心想:借他上马实属无奈,现在却不必再行此举。她把傅声闻扶了起来,说:“何须偷偷摸摸的,你我现在是魏宅僮仆,魏宅有贵客到来,僮仆出门相迎自是情理中的事。走,咱们去前面瞧个真切。”
于是,二人一同来到宅院门前。
马背上的新太守高声喝道:“本官奉州牧之命特来骨阆郡就任太守,饬令查办前任太守死亡一案……”
傅声闻清楚地瞧见冯骋候在马前竭力维持体面,当即心思一转,迈步上前朝其拱手敬拜道:“僚佐大人!您昨夜交代之事皆已办妥,那尸首……”他故意一顿,明目张胆地瞟一眼新太守,然后凑到僚佐耳旁细语,不外乎是说尸首已经妥善安置在义庄之类无关紧要的话,可在外人看来却像是在说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沈寒枝微微低首,唇边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淡笑,心道:真是调皮!谭冯二人本就互为寇仇,傅声闻这一暗中挑唆,便是令其矛盾更难以调和,魏宅今后怕是再无消停之日了。
果然,冯骋表情愈发僵硬,后背冒出的冷汗几乎浸湿了衣衫,腹诽道:愣头青怎的这般不懂规矩!怎可先于太守而向我行礼?!而且还在新太守面前同我耳语嘀咕!这!这不是要陷我于不义嘛!真是戴草帽看猪鼻,不识个眉眼高低!不知是不是自己多心,他总觉得新太守脸色越来越晦暗……
“行了!此事回头再议,没看见来人了啊!”冯骋窝火憋气,挥手赶走傅声闻并瞪骂了两句,而后快速打量着新太守,却也不敢直视太久,只一眨眼便将视线又落回脚尖,不卑不亢试探地说,“恕在下眼拙,敢问尊驾大名?为何先前并未接到有人来此担任太守的通——”
话音未落,但听“啪”的一声,一份花绫官凭从天而降,直直砸在冯骋的脑袋上,力道之重不亚于冯骋挥拳捶打僮仆时候的力道。
冯骋刚想破口大骂,突然瞥见掉在自己足前的那份官凭,一咬舌尖旋即把脏话咽回了肚中,乖乖弯腰捡拾。
此时,马背上又传来新太守的声音:“你便是那位……冯僚佐?”
“正是。”冯骋咬牙相应,摊开官凭一看,双瞳霎时炸裂开来。
官凭上写:原樾州驿丞谭德伍,知谋进取,持物甚敬,可堪重任,今委其代任骨阆郡太守,奉命彻查旧案抚恤民心,以保所辖之地民生安定……
驿丞!冯骋面色灰土毫无血气,整个人仿若被滔天骇浪狂卷!他顿感大事不妙,赶紧低头塌腰作恭顺状。
“冯僚佐,现在你还觉得本官是假冒的吗?”
阴阳怪气的冷笑声令冯骋一颤。他忙合起官凭,高举双手将之捧回新太守面前,诚惶诚恐道:“不敢!不敢!骨阆郡如此之快便能迎来新任太守,实乃百姓之福……”
官凭被鹭娘收了去,但许久不见旁的回音。
冯骋惴惴不安起来,撩起眼皮偷偷瞧去,驴脸答挂贴面而现。新太守弓着腰凑到他面前,模样似笑非笑诡谲异常,尤其那双阴目,像两柄挟着戾气的飞刀,大有将他射穿之意……
冯骋心惊胆寒,不由自主退了两步,意外撞上傅声闻的胸膛。
傅声闻皱了皱眉,低头看向衣襟,心中不悦:真脏!虽如此,他还是假模假式地握住冯骋的臂膀,暗一使劲便将其推回至马前。
“哼!”新太守忽将身子挺得笔直,借由傅声闻这一推顺势对冯骋说,“既为马前卒,便要找准自己的位置!看,你现在所处之位便很好啊。”
“是是是。”冯骋连声诺诺。
马背上下的两个人仪态迥然不同,可谓一个天上仙、一个地下泥,地位悬殊高下立见。
谭太守俛眄冯骋,冷着脸提点道:“天地尊卑、君臣有别,为官者不论官职大小,皆应恪守本职,沉溺于痴心妄想是万不可取的。须得牢牢守住犬马之心,无相僭越,方可长久以安。僚佐可懂本官的意思?”
冯骋忍气吞声,又把身段压低了好几分。
新太守露显满意,似不经意地朝那块写有“魏宅”的牌匾扬了扬鞭子并说:“本太守要先去郡廨处理公事,明日再来此宅罢。”
冯骋自然听出弦外之音,哈了哈腰恭送新主离开。
鹭娘牵着马缓缓离去,临行前悄悄打量了傅声闻一眼。
傅声闻假作无视,待对方消失于街巷,便往沈寒枝身边走去,才迈步,身后传来一声低吼:
“站住!”
傅声闻知道冯骋这是要发作了,非但不惧,反倒面露懵懂地转过身作出一副旁若无事的无辜样儿,只叫冯骋看了便恼火。
冯骋抬脚便冲傅声闻的膝盖骨踢去。
原是可以躲开的,但傅声闻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地挨下了这一脚,与此同时可怜兮兮地望着沈寒枝,明澈的眼睛里几欲滴出泪来……
如他所料,沈寒枝当即高声喝止,声音清脆洪亮且充满力量:
“僚佐大人!”她瘦小的身躯挡在傅声闻身前,同冯骋浅行一礼后,正视其道,“敢问大人,我阿弟犯了何错?”
“本——”冯骋刚一张嘴便意识到如今自己再自称“本官”不甚合适了,心中更添郁闷,眯起眼睛厌恨地说,“我让这小子去州上送信儿,他他他、他办的什么差事!”
“有何不妥?”
这一问,沈寒枝与傅声闻异口同声。
二人互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冯骋自是不敢把自己对太守之位的觊觎心思搬到台面上说,何况差人送信儿本为下策,画虎不成反类犬,冯骋不会不懂这道理,不过是没想到会被区区驿丞摆了一道而痛失官位,眼下气急败坏,亟需找人出气罢了。
沈寒枝不知傅声闻作何感想,却以为旁人之过,凭何要傅声闻承担后果?冯骋自个儿心中有气便自个儿找面墙锤,锤烂了都没人管,可若迁怒于傅声闻……呵,这条走狗应当趁早打消这个念头,方才那一脚已经记下了,待明日……不,她今晚便讨回来!
被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冯骋忽地瑟缩了一下,自知理亏,故不再提送信之事,一味地生闷气。
岂料,傅声闻突然拱手自辩,激动地说:“大人!在下确是一字不错地同驿丞——同谭太守述说了您的吩咐,可实在不知道事情为何会变成这样!恳请大人明鉴啊!大人!”
他在做什么!沈寒枝对傅声闻的拱火行为深感不解,不露声色地扯动他的衣角并使眼色让他闭嘴,随后又瞟向冯骋。
其貌尽露窘态!且傅声闻越是称呼冯骋“大人”,便越令冯骋恨烦。只听冯骋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咬牙切齿恶狠狠道:“好!很好!你随我来!”言罢怒气冲冲地走向院内。
沈寒枝欲跟上,却见冯骋倏又止步,回过头指着她喊:“你去账房!”
见他正正站在魏宅牌匾下,沈寒枝回想起刚才新任太守的扬鞭之举,明知故问地开口:“去账房作甚?”
“蠢材!还能作甚!领钱做匾啊!”
冯骋像极了一只暴跳如雷的大叫驴,叱喝骂完又如牛般喘息两口,最后愤愤然甩袖离去。
傅声闻迈步随同。沈寒枝忙将他拦下来,急问道:“你为何要激怒他?”
“他这股火总要发出来才好,否则不知有多少人跟着倒霉。”傅声闻笑了笑,“我有阿姐护着自然不怕,可那些婢女僮仆,他们孤苦伶仃地在此讨生活至为艰难,我不想让他们再蒙受无妄之灾。”
沈寒枝无言以对,怔应一声,说:“那,那你自己小心点。”
“放心。”傅声闻笑着拍了拍沈寒枝的肩,朝院子里跑去。
沈寒枝虽有些担心,但想到傅声闻体魄高大身手不凡,不至于被冯骋欺负得太过分,便没有再多想,从账房领了钱后来到街上一家名为“木鸿阁”的制匾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