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家并未因沈寒枝是女子且一人前来而轻视于她,十分热情地招呼着:“欢迎欢迎!姑娘可是要做匾?本店有各种上等木材,酸枝紫檀樟子松,榆木梨木金丝楠,应有尽有!而且制法手艺娴熟,什么手卷额、虚白额、荷叶匾统统能做,款式别致独运匠心。最重要的是本店保证所售匾额任风雨侵蚀百年而不腐不朽!此外本店另有不少文人佳作的拓片可作装饰……不知姑娘喜欢哪种?打算制匾作何用途呀?”
“宅门所用的寻常牌匾。”沈寒枝兴味索然,把领来的钱一股脑儿拍在柜台上,直言,“我不懂制匾,你看这些钱够做成什么样子的便是了。”
瞧她一外行人出手阔绰又不还价,店家眼睛一亮,兴奋地问:“敢问是哪户人家?”
“谭宅。”
店家并不记得骨阆郡有姓谭的大户人家,但这不影响做生意,他眉开眼笑地把钱扒拉到怀里,点数后一番收进银匣子,边记账边说:“这钱足够做一块非常不错的匾啦!姑娘可有其他要求?譬如想用哪种板面雕刻?边式纹路如何?又或者有无中意的字匠……”
沈寒枝打断店家的话:“无所谓,你看着做吧,不过这块匾我今日便要。”
店家惊呼:“今日?这么急?”
“嗯,最好一个时辰内给我。”沈寒枝环顾店内看见几块质地尚可的空匾胚子,便指着它们说,“那几块不错,你随便挑一块,刻上字给我便好。”
“可那些都已被人订下了。”店家犯了难,犹豫道,“实不相瞒,我们平日里制作一块匾,选材、定式等工序都算上至少要五日,即便姑娘再不挑剔,一个时辰出货也属实是……是怕怠慢了姑娘。”
有道是慢工出细活,急于求成容易自砸招牌,店家的担心不无道理。
沈寒枝早已料到,凑到店家耳边放低了声音说:“倘若我告诉你,这块匾是骨阆郡新任太守的家匾呢?”
“什么!新太守?”店家先是一惊,随即慌慌张张跑到门口往外看了看,确认无人逗留后又跑回沈寒枝身边,用更小的声音说,“近来倒是听到些风言风语,说是那位……那位魏太守被大火烧死在自家书房中了,莫非是真的?”
“嗯。”
“老天爷呀!想不到骨阆郡这么快便来新太守了!”
“所以这块匾没别的要求,只要快,快些安置好新的家匾,新太守才不会觉得咱们骨阆郡的百姓怠慢了他,您说对吧?”
“对对对!”店家忙不迭点头,同时暗中揣量沈寒枝,心里的小算盘噼里啪啦响个不停:做家匾这种事肯定是交给亲信去办,此女身份许是不凡,保不齐还与新太守关系匪浅!谭宅,是了,新太守必是姓谭!哎哟!这、这给谭太守做家匾,传出去是多么响亮的金字招牌啊!而且若是这桩买卖能令谭太守满意,之后他家中的家什物件还不是都由我木鸿阁包圆儿啦?今后骨阆郡所有制匾坊便成我一家独大了!上门买卖必得源源不断啊……
“好好!一个时辰之内,我保准儿让姑娘拿到一块顶好顶好的牌匾!姑娘等着!”
店家特意搬来一张价格不菲的红木圈椅,十分客气地请沈寒枝坐等,随即兴冲冲跑去后院找木匠开工制匾。没多久,后院便传来锉木拉锯声,叮叮当当中还掺杂着店家指手画脚的吆喝声,好不热闹。
沈寒枝不禁低笑,若不是给那位新太守做家匾,这声音听着倒是有趣得很。
正想着,一佣工跑到前厅,端来茶水递给她。
“多谢。”沈寒枝伸手接过,却在与对方对视时愣了一下。
佣工眼神刻意回避,有些心虚地匆匆跑回后院。
沈寒枝略作沉吟,放下茶杯走到穿堂门旁,将帘子撩开一条细缝往后院瞧去。只见那佣工在木匠身边当帮手,心不在焉地把本该递去的锯子错拿成锉刀,因此被木匠训斥了两句。
沈寒枝心下明了:若没猜错,这佣工便是擅长改变容貌的莥婆。
莥婆通常不会害人,却也没有太大的作为,被吾朝定为平妖。此族天性慵懒,甚至连本名都懒得取,不论男女老幼皆以“莥婆”自称,惯常栖居于富贵人家要吃要喝,当然也会帮家主看养子女,但除此之外什么活都不干,像眼前这个化作男人相貌、愿意帮木匠做工的勤快莥婆,已是极为罕见。
沈寒枝并未上前揭穿莥婆,招手唤来店家说自己要去别处办事,一个时辰后再来取走牌匾。
“姑娘不妨告诉我贵居所在,待牌匾做好,我遣人送去便是。”店家既是好心也是自有考量,想在新任太守面前露露脸儿。
“不必了,我自己来取。”
沈寒枝蹜蹜赶到郡廨后门处,趁四下无人飞身跳至歇山顶上,伏身轻步沿屋脊行走,途遇屋宇间隔又以轻功跃过,不多时便来到郡廨后堂的房舍顶上,寻了个合适的位置掀开一小片灰瓦朝屋内瞧去。她身材娇小且动作迅速,即便是白日亦不会惹人注意,虚虚残影只会令人误以为是哪儿来的野猫在房顶嬉闹。
屋内一派寻常光景:新太守坐在桌前目不斜视批阅书卷,身旁站的正是方才同去宅院的女娘。
眼下,这位女娘已换了男子装扮改穿佐理官服,青丝挽束略施脂粉,淡雅精致的面庞上没有任何表情,给人以干练清冷之感。
沈寒枝挑起下巴张望过去,心想:那时她多瞧了傅声闻两眼,是不是看上了傅声闻?
新太守忽然开口:“鹭娘,你去王家探探口风,且告诉王家人,本官得了空儿便会亲自前去探望。”
“是。”鹭娘只应这一字,未再多言,显然成竹在胸。
沈寒枝观察了一会儿,见屋内二人再无其他言语,便将灰瓦覆盖回去,轻手轻脚地跃身离开了郡廨。
殊不知,一道幽深目光落在了那片灰瓦之上。
见鹭娘还站在原地举目不知所望,谭太守有些不满地提醒:“还愣着做甚?赶紧去呀。”
鹭娘这才躬身退到屋外,行至院中间时又回身望向屋脊,面色若有所思,少焉,转身离去。
沈寒枝本想先鹭娘一步赶到王家,却在半路偶遇了阙尘,对方一见她便高兴地挥手招呼:“沈姑娘!”
沈寒枝不好不理,只得笑迎寒暄:“真巧,想不到会在这里碰见你。”
“是啊!沈姑娘,有句话叫一……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阙尘学识不多,说完了又自觉卖弄,于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关切道,“你最近过得如何?你阿弟还好吗?”
“都好。”沈寒枝注意到阙尘穿了一身崭新的短衣且不是湢杅轩的工衣,头上也戴着一顶新织就的高顶席帽正正好好遮住那只犀牛角,遂问,“你今日打扮得如此精神体面,可是要去哪里寻工吗?”
“沈姑娘果真聪慧!”阙尘憨笑着扶了扶帽子,“我要去郡廨,听说那里预备重修房屋,正招新工呢。这帽子怕人家嫌我相貌丑怪,不敢用我,所以遮一遮。”
“原来如此。”
方才来去匆忙,没注意到郡廨门口张贴了招工告示,现下听阙尘一提,沈寒枝不免犯嘀咕:新太守到任后首要办的事居然是修葺郡廨而非查案?虽说这样一来对自己颇有好处,可……其品性如何,可见一斑了。
阙尘道:“沈姑娘,今日不便与你再多叙旧,等我挣了钱请你去吃酒,算是感谢你当初让小二哥把茶饮钱都记在我的账上,嘿嘿!”
“小事一桩,无需挂怀。”沈寒枝指了指犀牛角,提醒阙尘,“你去郡廨谋工切记万事小心,一定要护好自己,若有困难便来前任太守的旧宅找我。”
阙尘谢过,兴高采烈地往郡廨去了。
沈寒枝赶到王家时正巧碰上鹭娘迈出王家的大门。她立刻藏身身街对面的石柱后,不动声色地打量过去。
鹭娘仍旧一副漠然相,被王家家仆送到街口。那家仆面色恭顺,临别前还朝鹭娘拜了一礼。
沈寒枝深觉鹭娘不简单。毕竟,王恩富丧子后命令王家上下,但凡遇见为官者,不论官职大小必要对其唾骂三下,否则便会被拉去发卖。众家仆莫敢不从,皆以尖酸刻薄、舌剑唇枪且极其抵触的态度对待官府来人,因而像眼前这般景象,便可说是咄咄怪事。
而今日家仆如此客气,必是得了王恩富授意,也不知这个鹭娘用的什么法子,竟令那顽固不化的王老爷子一夕之间转变了态度……
可惜来晚一步,瞧不上热闹了。沈寒枝惋惜地默叹,转身回去木鸿阁。
那块牌匾已进入最后两道工序,店家既要盯工又要同沈寒枝献殷勤,茶水点心摆满小桌,前厅后院两头跑,忙得不亦乐乎。
又过一盏茶工夫,一块质地细腻、做工考究的牌匾被人抬了出来。匾上正正当当的“谭宅”二字乃描金所绘,字形规整气韵磅礴,沈寒枝看着,心头惋惜之情更浓,暗道上好的木料和手艺用在此真真儿是浪费。
店家执意让佣工帮忙把牌匾送去宅院,而那佣工不是别人,正是莥婆。
沈寒枝谢别店家,气定神闲地走在回去的路上,余光瞥见原本同行于身侧的莥婆步伐渐慢、喘气渐粗,体态亦是愈发的沉重疲累。
莥婆力气小,独自肩扛牌匾没走多久便跟不上了,本想叫沈寒枝等一等自己,转念又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终是作罢。
此族脾性便是如此:好吃懒做、寡言少语,不轻易开口求人,生怕担下什么还不起的人情债,而一旦背负了人情债,那便是不论对方提出什么无理要求都会完成。
沈寒枝深谙此道,故而未主动出手相助。一方面她确实好奇这只与众不同的莥婆会不会开口求她帮忙,另一方面也是想让莥婆欠她一份情,以备不时之需。
那块牌匾几乎压垮了肩膀,以至于莥婆又行走片刻后终于撑不住快要露出原形来。
“客官!”莥婆急喊一声,弯腰佝背面目扭曲地停在原地,深深喘了两口粗气,说出了那句不情不愿的话,“您能不能……帮我一下……”
沈寒枝满意地勾起唇角,走到莥婆旁边只单手便托住了牌匾,没怎么使力却好似救了莥婆的命。
莥婆顿时立直身子,如释重负地吐了吐气:“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