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沈寒枝接下来的话又令其紧张起来。
“你似乎与别的莥婆不同。”沈寒枝从头到脚打量对方,“小小年纪不辞劳苦,扮成男人在制匾坊寻工,还扛着这么重的匾走过两条街……那店家给了你不少钱吧?”
莥婆本想反驳,但沈寒枝稍一松劲儿,她便又被牌匾压得喘不过气来,只好咬着牙点头承认:“是,我是莥婆。可我是平妖,我没害过人!我有妖簿的!”
沈寒枝笑道:“你同我解释什么?我又不抓你。”她直接把莥婆肩头的牌匾搬下来抓在手里,只让其捏着匾角。
莥婆怔怔地瞧了瞧自己的手,又盯着沈寒枝的手感叹:力气真大呀!不愧是拥有妖心之人!
正所谓妖性相通。沈寒枝在木鸿阁察觉到莥婆时,莥婆亦感应到沈寒枝那颗蕴藏着强大力量的妖心,只不过她尚不清楚沈寒枝是哪种妖。
沈寒枝悠悠问道:“别的莥婆都赖在大户人家当管事、嬷媪,与家主同吃同住不说,月钱还不少拿,活计更是不累,怎么偏你要去制匾坊寻工?”
“我想成为一代梓匠,凭己之力造出巧夺天工的奇珍重器。”莥婆声音轻而坚定,言简意赅地解释,“我知道这算不得什么凌云壮志,说出来还会惹人发笑,但这是我自小想做的事,我不想轻易放弃。”
沈寒枝不禁对其刮目相看,又问:“你族人如何看待此事?”
莥婆眼中闪过一抹失落的情绪,但很快她便将这股情绪藏了起来,直视沈寒枝回答:“那不重要。”
“所言极是。”虽未见过莥婆的真实面孔,沈寒枝却能从那双眼睛里感悟到她的意气。拐过一条街后,沈寒枝指着不远处的宅院说,“那儿便是了,你可以回去了。”
“等等!”莥婆叫住沈寒枝,踌躇地问,“你……你想让我帮你做什么?”
“等我想好了自会去木鸿阁找你。”见莥婆欲言又止,沈寒枝补充道,“放心,我不会让你去作恶的。”
莥婆面色一松,欠身行礼后便回了制匾坊。
沈寒枝拖着牌匾故意装作很重的样子慢慢挪步到宅院门口,正想叫几个僮仆出来挂匾,突然看见傅声闻从对面走来。
他身躯凛凛但步伐极慢,每一步都似有千斤之重,苍白的脸上布满细密的汗水,眼神黯淡全无光彩,双肩捆着两条粗麻绳,绳子另一头则系着一块及腰高的下马石……
沈寒枝当即丢弃牌匾朝傅声闻奔去,一靠近便觉满鼻的血腥味,倏尔惊疑不定。
傅声闻只淡淡地看着她,未吐一字。
沈寒枝抓住他的手使他停下,偏头往他身后看去:后背多了几道很深的鞭痕,皮开肉绽的伤口与破碎的布料粘连成结,汗水与污血混为一片,粗麻绳蹭过的皮肤无不是发红肿胀……直叫人触目惊心。
沈寒枝极为小心且轻柔地把麻绳从傅声闻肩头取下,尽管如此,傅声闻还是疼得发出一声闷哼。
“是谁?”
傅声闻偷瞟沈寒枝说话时的神情——沉声静气,眉心微蹙,除此之外并无太大波澜。他内心有些打鼓,想了想还是决定先闭口不语,等沈寒枝再急一点再说。
可他失策了,沈寒枝从容问道:“是冯骋,对吧?”虽是问话,语气却十分笃定。
傅声闻只好点了点头。
“人在何处?”
“去郡廨找谭太守了。”傅声闻拿不准她是否会替自己出头,不敢轻易添油加醋,只如实说道,“你走之后他便将我带去了柴房,叱骂我办事不力,亲自打了我五鞭……”
“为何不躲?以你的身手,再迟,第二鞭落下前也能躲开了。即便要让冯骋撒气,也当知道什么叫适可而止……”
见沈寒枝终于表露出动气的迹象,傅声闻立刻说:“我这条贱命便也只有阿姐会疼惜,旁人只当我是草芥,躲又能躲到哪里去呢?”说着还低下了头故作可怜。
果然,此举成功挑起沈寒枝的怜悯。
她盯着傅声闻的伤口,心里忽然很不是滋味。本来还怀疑这伤会不会是傅声闻自己弄的,便是意图让她去帮他出气,膺惩冯骋……但听了刚才几句话,她疑虑顿消,忍怒而不发,沉默良久后应道:“我知道了。我先去买药,你回房休息,切勿让伤口沾到水,若再有谁使唤你干活,一概不理,叫他们直接来找我。”
沈寒枝把下马石安安合适地甩到了院门口,又将牌匾靠着下马石立住,紧接着便赶去了药铺。
望着渐渐远去的背影,傅声闻唇边露出满意的笑容,貌似毫不在意后背的伤,心情颇佳地迈开步子朝下房走去。
正在下房休息的几个僮仆见到一身是血的傅声闻,全都唯恐避之不及,捏着鼻子溜了出去,且前脚出门后脚便议论起来。
傅声闻隔着门探听,他们不外乎是说因为自己得罪了冯僚佐,此时同自己走得近定会被那心眼儿堪比针鼻儿的冯僚佐报复。
虽说理解他们的担忧,傅声闻还是忍不住在心中叹道:这些鞭伤若不是我挨下来,便会如数落在你们身上,到时候你们只能趴在床上哼唧,哪还有此等兴致扯闲篇儿?
“唉……”
傅声闻叹了叹气,眉心紧锁,咬牙褪去七零八碎的血衣,感觉像是撕掉了一层皮。说不疼是假的,可为了博得沈寒枝的同情,再撕掉几层皮都能忍受。他取来清水沾湿葛布,费力擦拭后背,可够了半天非但没有够到伤口还更添好几分痛楚。
正当傅声闻气恼地把葛布丢进水盆里时,沈寒枝推门而入,缓了一口气说:“去床上趴着。”
傅声闻老老实实上床趴好。沈寒枝把水盆端来床边,酘了一把葛布,轻轻点抹在伤口的周围。
傅声闻瞟了一眼药瓶子:“又花了不少银子吧?”
“是啊,所以你最好赶紧告诉我那箱银钱在哪儿。”
她居然还没忘了这件事!傅声闻不由失笑,转念一想,也是,那么一箱子钱任谁都忘不了。
“好,我告诉你,你凑近些。”
沈寒枝没多想,俯身贴到傅声闻唇边。
傅声闻故意把声音压得极轻,唇瓣若有似无地擦过沈寒枝的耳畔,慢慢说道:“后院枯井一半,巽娘闺房一半。”
沈寒枝耳朵痒痒的,傅声闻说了什么没太听清,依稀是什么枯井、什么闺房……等等,闺房?
枯井尚可理解,可闺房是什么情况?
沈寒枝脱口问道:“你闯谁闺房了?”
傅声闻欲捂沈寒枝的嘴,却因此扯到背上的伤,吃痛地蹙眉:“小声些!”
沈寒枝压住他的手腕,严肃地质问:“你把银子藏在谁的闺房里了?”
“巽娘。”
沈寒枝一顿,继而语出惊人:“你也瞧上了巽娘?”
傅声闻瞪大双眼同时以气声惊呼:“你在想什么呀!疯了吗!我瞧上她?”
沈寒枝也觉得傅声闻看上巽娘的可能微乎其微,但有句话叫饥不择食……她理了理思绪,劝道:“巽娘曾是魏关埔的妾,却又与冯骋有染,于你而言实非良人。傅声闻,你若是想女人了,我可以找机会带你去州上吃酒开荤,你还是不要打巽娘的念头……”
“我没有!”傅声闻牙都快咬碎了,拼命解释,“习焉不察!我是把银子置于巽氏闺房的梁枋上,根本不会有人搜查那里!沈寒枝,你想到哪里去了?”
沈寒枝恍然,不大好意思地笑说:“是我误会了,你……你躺好,我要涂药了。”她拭净伤口,拿出从药铺买的金疮药轻轻涂抹在傅声闻的背上,忽又想起一事,“不过我说可以带你去吃酒开荤还是作数的,你若是哪天想……”
“我不想!”傅声闻没好气地打断了她的话。
“哪有男人不想……”沈寒枝被傅声闻冷眼一瞪,咽回了后话,改口道,“你今天好好卧床休息,那些活儿我替你做,饭菜我也会送来。”
傅声闻略显失望,轻手拽了拽她的衣角,问:“你说过不会让人欺负我,现在我被人欺凌了,你……便只是如此吗?”
“当然不是。”沈寒枝早猜出傅声闻欲让自己替他平冤,但没想到他现在才说,暗忖他还真沉得住气。
“你打算如何?”
“不便细说。总之今夜不论听到什么动静,你都不要出屋,养伤要紧。”
沈寒枝说完便走出了下房,没给傅声闻再问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