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氏不是病死的吗?”沈寒枝惊问。
“是病死,可若没有谭德伍车马冲撞,苗氏也不至于受惊发病,落得惨死街头的下场。”
“到底怎么回事!”
沈寒枝迫切追问,傅声闻却闭口不谈了。
他挑起筷子吃两口饭,好一番细嚼慢咽后才反问:“那藤妖没告诉你?”
“与莫策何干?”沈寒枝愣了愣,忽回过神,“不是跟你说过在普济院不要提莫策的身份……”
“我又不是普济院的人,何须守你的规矩?”傅声闻满不在乎。
看来他这股气一时半刻是消不了的。沈寒枝心想,缓了语气又问:“你是说,莫策知道苗氏的真实死因?”
“也许吧,不然当初你问他的时候,他怎么一副含混躲闪的心虚样子。”
沈寒枝不记得彼时莫策作何反应,但想以谭德伍的品行,确乎做得出损人利己、见危不扶的恶事。
见她沉吟不语,傅声闻以退为进道:“我也是听人说的,你若不信,大可再去问问那藤——咳,那位莫大夫。”
沈寒枝自是要同莫策问清楚,但在那之前她先问了傅声闻一个问题:“你不是与鹭娘成亲了?为何还……”
“谁说我成亲了!”傅声闻高声打断,一时情急还被饭菜噎了住。他拍打着胸口,稍有缓解便忙于解释,“我是被她骗了!那女人卷走了我的钱,留我一人面对太守。后来我办错了差事惹太守不悦,挨了打还被关进柴房不给饭吃,最后便是被卖到了奴市……”他说得煞有介事,说完还神色黯然地把头埋进碗里狼吞虎咽起来,似饿死鬼托生般。
沈寒枝于心不忍,一边为傅声闻整理鬓边碎发,一边宽慰道:“无妨,你只是遇错了人,还活着便是幸事。”
傅声闻忽而一顿:活着……算幸事?他不动声色地避开沈寒枝的手,低语:“我以为活着本身便是遗憾。”
沈寒枝不知作何安慰,心头亦泛起一丝苦涩和认同:像他们这般卑微如蝼蚁者,生下来便是六亲缘浅、福薄命蹇,活一生苦一生,怎么不是遗憾?
但她不能表现出来,无论是面对傅声闻,还是其他院民:身陷苦海不得自救,最不该将旁人也拖入其中。即使自己深受命运残忍对待,也要坚持给予他人希望,万不可再将命运的残酷借由自己之手施于他人之身了。
无从相劝,心事难表,沈寒枝有点气闷。她没再多言,只问傅声闻是办错了什么差事,竟受得如此重伤。
“说来不是什么大事。”傅声闻垂着眼皮,漫不经心道,“先前太守要去各县巡察,需由专人安排此事,他看中了我,命我协办车道事宜。结果你也瞧见了,在比周县时路堵得一团乱,还引发了民怨,太守很是不满。之后他又要我更改郡志,虚夸其功绩并广而宣之,我不愿违心行事,所以挨了杖罚。”他打量着沈寒枝的脸色愈发难看,又添油加醋地补充一句,“左不过是嫌我当了他的财路。”
“挡了财路?”
“是啊,王家派人携钱财来求官,被我拦在门外,太守为此大发雷霆,借口我办事不力,打了我,以泄私愤。”傅声闻想,这样说倒也不算颠倒是非。
沈寒枝深思不语。待傅声闻吃完,她便起身收拾碗筷,捧着托盘走到殿门口时对他说:“你好好休息,今后你便是普济院的院民了。”
傅声闻心中悬石总算落地:此局终于能布下一手了。
沈寒枝端着空碗来到庖屋,厨娘陶氏凑过来问:“他吃了吗?”
沈寒枝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陶氏长出一口气,接过碗筷点头笑道:“哎哟,吃这么干净呀,看来是饿坏了!我还怕饭菜不和他胃口呢。不过那郎君身上有伤,不宜吃得太多,晚些时候我再给他熬点粥养养胃,院长觉得怎……哎?人呢?”
沈寒枝早跑去山里找莫策了。
乞巧节后便是中秋,郡上将举办为期半月的灯会,院民们因此分作三组进行筹备:彭杨二老各为一组,带领众人去河溪边挖泥、储水、采叶,准备制作泥塑娃娃和绞缬帔帛。余下的人都跟着莫策进了山,打算多砍一些青竹回去做花灯滚灯,届时拿到灯会售卖,定能大赚一笔……
“莫策!”
沈寒枝一声急喝,吓得莫策手一抖差点砍到自己的脚。他赶紧丢了刀,不满地嘀咕:“吓我一跳!”
“你过来,我有事问你。”沈寒枝语气不善。
莫策提起衣摆,迈过泥地来到她身边:“何事这么急?”
沈寒枝看看旁边的院民,把莫策拽到更远的地方质问:“苗氏究竟是怎么死的?”
莫策心里“咯噔”一下,干笑道:“好端端的,你怎么问起这事了?”
沈寒枝审视着他,一字一顿:“说实话!”
莫策愈发心虚,却还是试图隐瞒,糊弄着说:“不是跟你说了,那个苗氏是病死……”
“她因何发病!”
此话一出,莫策顿时明白沈寒枝已经知晓事情的真相,再瞒也没有用。他叹了叹气,承认道:“是谭德伍的马车撞了苗氏,害得她心疾发作昏在路旁,等我赶到的时候人已经不行了。”
沈寒枝怕院民担心,不敢高声,咬牙切齿地低呵:“你为何不告诉我!”
“告诉你又如何?你能救回她?”莫策同样低声争辩,“人各有命,这便是她的命!”
“莫策!”沈寒枝实在气极,紧攥双拳忍怒说道,“我是救不活她,可我至少不能让她白死!”
莫策早料到她这样说,淡然反问:“世间诸多不公,你事事都要管,管得过来吗?不嫌累吗?”
沈寒枝懒得与之争辩。此间分歧,她与莫策从未有观念一致之时,说得再多都是浪费口舌。
莫策又道:“是,我存了私心,没告诉你是因为我知道你一旦得知了真相便不会随我回普济院了,你一定又要去为苗氏寻个公道。可是阿枝,你是普济院的院长,比起苗氏,院民们更不能没有你啊!你总不回来,那些院民会怎么想?怕是以为你想要抛弃他们了……”
“他们不会,你别替自己开脱。”沈寒枝下定决心道,“这笔账,我定会从谭德伍身上讨回来。你要是怕,全当不知此事。”
果然劝不住!莫策愁眉锁眼,双手相攥揣于腹前,忧心忡忡地摆头说:“你既同我说了明白,我怎能装作不知?罢了,你……你想如何,我陪你便是。”
相识数载,沈寒枝太了解这藤妖:他医术虽高,却没有多么高尚的救世之心,内里是最怕事、怕惹麻烦的。先前要他做那些偷鸡摸狗、撒诈捣虚的事便也罢了,真要让他陪自己去除暴安良伸张正义,他便是心有不愿、深感为难。
沈寒枝勾动唇角,笑道:“行了,你无需勉强,我也用不着你陪。你依旧留在半山观,替我照看好院民便是。”
如她所料,莫策听到这话脸上闪过一丝松懈,却又于眨眼间深蹙眉心,摆出严肃之色点了点头。
妖性如此,沈寒枝毫不意外,只是内心还是隐隐泛起了一点点说不清的孤独感……
她敛了敛心绪,沉着谋划起来:“青竹要放置两日晾干水分,我便趁此时借口采买前去郡上,等办完事回来还不耽误帮大家筹备灯会事宜。我今晚动身,未免旁人起疑,莫策,我需要你尽快列出一份采买清单给我。”
“此事不难。”莫策爽快应下,想想又觉得不对,“不过,你究竟是怎么知道苗氏的事情啊?”
沈寒枝如实道:“傅声闻告诉我的。”
“又是那臭小子!有他在绝对没好事!你说带他回来干什么……”
莫策跳着脚的骂。沈寒枝嫌烦,转身便走,殊不知方才种种皆被孙絮微看了去。
孙絮微欲将此事禀告傅声闻,但又不便贸然闯入慈悲殿,只好在院内假装洒扫。直到未时末,他才寻得机会从陶氏手中接过粥碗名正言顺地进到殿内,一字不漏地转述后问道:“殿下,是否需要孙某暗中跟随?”
傅声闻心想,若非自己身上有伤不宜行动,定要亲自跟去,不过,那藤妖既已起了疑心,即使伤愈,恐怕一时半刻也不便与沈寒枝走得太近了。
“她下山是为了杀谭德伍替苗氏报仇,但动手前应该会再详探事情的始末。孙卿便寻一借口与她同去,务必将她带到事发之地,最好再找几个证人坐实谭德伍的罪过。”
“若沈女拒绝孙某同行当如何?”
“你便说采买之物甚多,她身量纤细、力微体弱,拿不了太重的东西,你跟着她能帮忙分担。”
孙絮微只知沈寒枝有妖心,却不清楚妖心令其力大无穷。傅声闻则是料定沈寒枝不想院民生疑,不敢拒绝这请求。
天光渐暗,沈寒枝套好驴车正要出观,忽被人叫了住。
“院长!院长请等一等!”孙絮微小跑着赶来拦住沈寒枝,气都不及喘匀便恳切地说,“听说院长下山采买,不知能否带上老仆我呀?”
“孙老仆可是有要买的东西?我记下,帮您买回来……”
“不不不!院长误会了,我没有要买的东西,我是……”孙絮微面色羞赧,徐徐解释道,“我是见大伙儿都有手艺傍身,我什么都不会,上赶着帮忙也怕惹人嫌,便想着与院长同去采买,一来算是我为普济院尽份心力,二来也是帮您分担重物。”
沈寒枝本有些犹豫,但听到孙絮微说要帮自己分担重物,便不好再拒,只能应道:“孙老仆若不介意此行的落脚地是郡上的大通铺,便可同去。”
大通铺虽说男女分居,但通常是十几人挤在一间屋子里,远不如客栈环境雅致,只胜在便宜。
孙絮微自然不在意,连忙笑应:“能为普济院做点事情,我也心安。我来驾车,院长坐稳了……”他不由分说从沈寒枝手里拿过鞭子,往毛驴屁股上一抽,“走咯!”
驴车迎着暮色晃晃悠悠往山下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