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应大夫回来了”,原本还叽叽喳喳的孩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谁一声令下喊了“跑”,纷纷撒开蹄子往家的方向奔,手里还紧紧捏着什么东西。
唯独红花站在原地。她老老实实和应见画打招呼,又和杜知津约定明天再来,这才捧着小木雕一蹦一跳地走了。
应见画看着她脚边密密麻麻的木屑,说话夹枪带棒:“堂堂等闲山道长居然给小孩做木工?醒月要是会说话,早就喊冤了。还有你为什么总想着出来?就不能好好待在屋里养病吗?”
他不理解,完全不能理解。要是有人伺候他吃穿,他能一辈子躺在榻上。偏偏杜知津几次三番“越狱”,剑修是不是真的脑子有问题?
杜知津坐在矮矮的小凳上,那凳子的四个脚缺了两个,这会却全都换了新的,人坐在上面也不晃。
他轻哼一声,表情稍缓。倒是有点手艺在身上,没白糟蹋他辛苦劈的柴。
杜知津诚恳道歉:“可是应大夫,屋里实在太闷了,我又无事可做,再待下去骨头都要生锈了。”她从没过过这么轻松的日子,从前在等闲山哪天不是天刚亮就起床练剑,下山历练的时候更是几天几夜都没得歇,非把对手除掉才能安心休息。
在武陵村的这几天,她就像一只奋力对抗逆流的鱼儿突然来到平缓的溪涧,周围的光线、色彩、声音全都放慢无数倍,没有天敌,不愁食物,她居然久违地感到了无聊。
应见画倒是没想过她会有此种念头,一时也愣住了。沉吟片刻,他一指靠墙的矮木柜:“那里头有几本医术,你挑自己喜欢的看吧。”虽然剑修可能不会喜欢看《黄帝内经》《神农本草经》《伤寒杂病论》,但他只有这些书。
“芤蔥和白蜜不可同日而食......这是为何?”“前者性温,后者性平,看起来并不相冲,但二者结合在一起却会引发腹痛腹泻,更严重的,甚至会紊乱气血。”出乎他的意料,杜知津居然读得很投入,偶尔还会问他几个不懂的地方。十几年了,倒是第一次有人和他讨论医书,这感觉颇为新奇。
他在院中熬药,她在屋里读书,两边相安无事,只有药炉子“咕噜咕噜”的闷声。
应见画坐在被她修好的小凳上看管火候,风轻日暖,不由眯了眯眼。
忽然,他听到屋里的人问:“应大夫,你为何要在这行字下添朱迹?是有何深意?”
应见画:“什么字?”
杜知津念道:“墨,味辛,无毒。”
他猛地睁开眼。
啊......她读的是《开宝本草》......
“......那是我母亲的书,阿墨是她给我取的小名。”
或许是因为那个声音一开始就挑明了,告诉杜知津这个名字的时候,他内心毫无波澜,甚而有一种“终于”的释然。
此情此景,他不禁开始思考。那个妖怪当真只是妖怪吗?还是能预言未来的神仙?
说来,自从杜知津清醒以后,那声音再没出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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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药比之前更苦,杜知津有理由怀疑这是应大夫暗地里的报复。
应大夫不屑一顾:“花钱报复你?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杜知津:她还是怀念最初那个不和她说一句废话的应大夫......
碗底还剩了一点药渣,散发着浓浓的苦味。她抬头瞄他一眼,见他忙着收拾,低声问:“我去井边洗碗?”
应见画轻轻颔首,听到耳边传来水声,突兀开口:“这里的日子很无趣吧。如果不是你说,我几乎要忘记自己曾经也有过这种想法。”
“日复一日的炊烟、年复一年的耕种。永远不会有新的人进来,宛如一潭死水。纵使你丢进去一块巨大的石头,也掀不起任何波澜。人在无趣的日子下活着,自然也变得无趣。”
身后没有传来回复,连水声也停了。
胆大的雀鸟在他脚边啄着草屑,他垂眸挥走,心想,真是不知者无畏。
“既然你都说了是因为在无趣的日子下活着才变得无趣,那,你有想过离开吗?”
“离开?”
杜知津点点头,提剑挥向院中。霎时风起,周遭细小沙砾被无形的风裹挟着,在地上拼凑出一幅幅画面。
她一一为他介绍:“琉璃京、云中城、无方域甚而等闲山。只要你想去,我随时可以带你走。”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无数或磅礴或绮丽、或诡谲或井然的城池在他眼前徐徐展开。九州寰宇,山川湖海,她告诉他富有天下的并非帝王,而是行人。而只要他答应,他也可以成为“行人”之一。
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借着这一点疼痛,应见画得以保持清醒:“为什么?为什么要带我走?”
杜知津:“你救了我,可以向我提任何要求。”
还不够.......远远不够。
他深吸一口气,眼尾泛着异样的红:“如果我要你死、要别人死呢?”
她没有立刻回答,似是在斟酌词句:“我的命可以还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