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骄阳炙烤着盐井架,铜制构件上的斑驳锈迹在阳光下泛着暗红。放眼望去,整个盐场宛如沸腾的蚁巢:数百名役工弓着脊背在井架间穿梭,推着吱呀作响的运盐车;绞盘绳索深深勒进拉拽者的肩肉,随着"嘿哟嘿哟"的号子声,卤水从数十丈深的井底被缓缓提起。盐担压弯的扁担在役工肩上颤动,汗珠砸在晒盐池边沿,瞬间被焦渴的土地吞没。
穿过热火朝天的劳作区,两人来到一处背阴的角落。简陋的茅草凉棚勉强遮住烈日,歪腿的木案上摊着几卷竹简。宫亭翻看盐井产量,并做批注。姬旦在一旁安静地研墨。偶尔一阵热风吹过,卷起竹简的边缘,墨香混着草棚的干草味在空气中浮动。
突然,笔尖停在半空。一滴墨汁落在"卤水三成"的字迹上,慢慢晕开成一片黑色的涟漪。
"老师怎么走神了?"姬旦食指轻轻抹过宫亭的鼻梁,几粒盐晶簌簌落入砚台。他顺着对方的视线望向远处的卤水池,若有所思:"这池为何挖得如此之深?我在西岐见过的盐井,似乎都没有这般深度。"
"这里的盐层埋得深。"白发青年放下毛笔,指向远处正在作业的井架,"越往下,卤水越浓。为了多产些盐,只能往深处挖。"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只是每深一尺,井壁就多一分危险。"
绞盘投下的阴影,如同噬人巨口。
"当年我改良绞盘,想用牛马代替人力,可父亲说......牛比人值钱。"
"我们那边也一样。"姬旦微微颔首,目光在井架与卤水池间游移,"西岐的矿洞里,死一个奴隶只需赔半匹绢。"
突然"咔嚓"一声,断裂的麻绳将一名工人拽入卤水池。沉闷的落水声打断了谈话。宫亭猛地站起身,又慢慢坐回席上。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案几边缘,指甲在木纹上刮出细痕。
"不救?"姬旦挑眉。
"救上来也会被处死。"白发青年眼神平静得可怕,"弄断绳索的奴隶,按律要沉塘。"
凉棚外,几只乌鸦落在井架上,发出刺耳的叫声。姬旦解下腰间的水囊晃了晃,里面传出梅子碰撞的轻响:"尝尝这个,用雪盐腌的梅子泡的。"
"后来我教他们晒盐提纯用来节省柴火。"宫亭笔尖轻点竹简,墨迹在简上晕开,"雪盐在殷都能卖高价,我以为能改善大家的生活......"
话音未落,几步外一个蓬头垢面的老盐奴突然停下脚步,偷偷往嘴里塞着什么。监工的鞭子呼啸而至,"啪"地一声将他抽得滚进土堆。老人蜷缩着身子,盐粒沾满了渗血的伤口。
"他们在吃卤泥。"姬旦剑尖挑起半块干硬的饼,手指捻开饼皮,露出里面发黑的麦麸,"连这掺沙的麸饼都要偷着吃,看来饿极了。"
空气中飘来焦糊味,远处升起缕缕黑烟。白发青年的视线落在被拖出水池的奴隶身上:"那年春天,很多人吃豆子胀气,还有个孩子死了......于是我教他们用卤水点豆腐......"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可学过的人不是死在井底,就是化作了灰烬。我做的这些,真的有用吗?"
断成两截的毛笔滚落在地,墨汁溅在竹简上,像一滴黑色的泪。
「历史修正率91.7%」小D的机械音刺耳地响起。
姬旦弯腰拾起笔头:"上月我在朝歌东市见到个卖豆腐的老翁,担子上写着'卤三豆七'。他说多亏这法子,才和孙女熬过饥荒。今春他家还添了重孙呢。"他轻轻将笔头放回案上,"就像这盐井,虽然每个月都有人死去,但活着的人还在继续。"
他转头,四目相对。一个如冰封的湖水,一个似秋日的暖阳。宫亭灰蓝色的瞳孔微微颤动,像是冰封的湖面被阳光融化。他嘴角忽然扬起一抹弧度,那意从眼底慢慢漾开,如同春风拂过冰面。他举起水囊,仰头饮下一口梅子水。
远处井架突然爆发出欢呼,老盐工们捧着新采的盐块跪拜,雪白的盐晶在阳光下闪烁着微光,像是散落一地的星辰。
回程经过晒盐场时,夕阳将盐田染成血色。一个独眼老奴突然从盐堆后扑出,枯瘦如柴的身体重重摔在两人脚前,激起一片盐尘。周围劳作的盐工们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不安地张望着。
老人溃烂的眼眶渗出黄脓,龟裂的手指死死攥住宫亭的衣角:"神子...井水干了...求您再唤次雨吧..."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摩擦。宫亭身形微僵,下意识后退半步,却被攥得更紧。周围的人陆续停下了手上的活,数十双眼睛正灼灼地盯着这一幕。
"咔"的一声脆响,姬旦的青铜剑鞘抵住老人咽喉。他倾身靠近时,几缕发丝扫过宫亭耳廓,带来细微的痒意:"要学生取龟甲来占卜求雨么?"声音里带着若有若无的戏谑。围观的盐工们开始窃窃私语,有人已经跪了下来。
老奴仍在絮叨旱情,干裂的嘴唇不住颤抖。姬旦持剑的手纹丝不动,另一只手却悄然抚上宫亭后腰——那里有块坠崖留下的淤青,至今未消。宫亭身体一僵,随即放松下来,任由那只手轻轻按在伤处。他深吸一口气,俯身扶住老人颤抖的肩膀。
"老人家,不必求雨...这几天本来就会……"宫亭话未说完,老人已开始拼命磕头,额头撞击地面的闷响令人心惊。仿佛受到传染般,周围的盐工一个接一个跪倒在地,额头紧贴滚烫的盐碱地。工头提着鞭子从盐仓冲出,扬起的手臂却在半空停住。他嘴唇蠕动了几下,最终只是狠狠啐了一口,也跟着跪了下来。
此起彼伏的哀求声在晒盐场上空回荡。宫亭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伸手想扶起老人,却被姬旦按住手腕。
僵持间,天际突然滚过闷雷,乌云如泼墨般迅速蔓延。跪在最前排的老奴猛地抬头,浑浊的独眼里迸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干裂的嘴唇颤抖着吐出几个破碎的音节:"雨...是雨..."这声呢喃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瞬间在人群中激起层层涟漪。所有人都抬起了头。
转瞬间,铜钱大的雨点砸落在地,溅起阵阵尘烟。盐工们疯狂地撕开衣襟接雨,陶罐在泥泞中碰撞作响。有人将脸埋进水坑痛饮,有人朝着宫亭叩拜至额头渗血。血水混着雨水,在他脚边蜿蜒成溪。
工头第一个跳起来,鞭子甩得啪啪响:"都起来!收盐!"可他的声音很快被欢呼声淹没,连他自己也忍不住仰头张嘴接了几滴雨水。那鞭梢在空中划出的弧线,最终软绵绵地垂落在泥水里。
"不必求雨...最近本就该下雨的..."宫亭喃喃道。但无人听见,或者说无人愿听。
"这雨来得真是时候。"姬旦甩去剑鞘上的雨水,唇角噙着笑,"看来老天也爱凑热闹。"他解下暗红披风,见老师眉头紧锁,便将系带在指间绕了两圈,轻轻为对方披上。
"老师为何难过?"姬旦的声音混着雨声传来,"龟甲求来的雨和天上落的雨,不都是云气所化?他们跪拜的不是神明,而是活下去的希望。"他指了指正在接雨的盐工,"就像他们虽不懂卤水点豆腐的玄机,却知道豆腐能果腹。"
宫亭喉结滚动:"可如今你已知道...那些呼风唤雨之术其实只是把戏..." 十一年前初到这里,他靠着小D测算的降雨时辰,演了场求雨的戏。如今真实的雨滴砸在脸上,每一声"神子"的呼唤都像鞭子抽在心上。指甲深陷掌心,却压不住翻涌的愧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