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翻的黄土夹杂着枯叶,覆盖在低矮的坟茔上。宫亭跪在墓碑前,细碎的土粒从他指缝间缓缓滑落。
子衍蹲在一旁,小手拨弄着几颗野果,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细小的动静打破了墓地的沉寂,让肃穆的祭扫多了几分生气。
鄂姞将准备好的黍米和醴酒恭敬地摆在墓前,轻声说道:"阿娘,我和阿亭带子衍来看您了。"她温柔的声音像一阵春风,却让宫亭心头泛起酸涩。
突然,"咚、咚、咚"三声闷响震碎了林间的寂静。姬旦伏地叩首,额头重重磕在黄土上。等宫亭诧异地回头时,青年已经直起身子,低头拍打膝上的尘土,动作利落得仿佛方才的举动再自然不过。
回程的马车上,子衍趴在鄂姞肩头沉沉睡去。车轮碾过碎石的声音在沉默中格外清晰。宫亭终于忍不住问道:"方才在我娘坟前,你说了什么?"
"只是禀告老夫人,"姬旦坦然道,目光清澈,"往后每年祭扫,我都会陪您同来。"
宫亭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他记得这个青年曾经连与他对视都会脸红,如今却能如此直白地表达心意。他下意识地攥紧衣袖,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突然不敢直视对方灼灼的目光。
鄂姞抱着熟睡的子衍,嘴角微微上扬,眼中的了然让宫亭耳根发热,只得假装望向窗外飞逝的景色。马车内一时无言,却比来时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暖意。
时光如流水,转眼已是两个月后。
故乡的最后几日并不平静。盐道接连发生的劫案让整个鄂地人心惶惶。宗庙里,长老们为鬼方劫盐和盐工失踪之事争论得面红耳赤,却始终拿不出个对策。宫亭本想多留几日查明真相,可帝辛的使者已带着鄂侯的家书匆匆赶来——竹简上看似客套的问候背后,字里行间都透着不容拒绝的催促。
启程之日,宫亭正在房内与姬旦整理最后几卷简牍。窗外蝉鸣阵阵,夏日的阳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忽然,一阵铁甲摩擦的声响由远及近,打破了午后的宁静。大巫祝的鸠杖声先至,随后一个魁梧如山的黑影堵住了大门,将阳光完全遮蔽。
"殿下,这莽汉五年前独守解池盐道,赤手撕了三头老狼。"老巫祝指着身后大汉,"这次您回去,人手不足,让他给您驾车吧。"
宫亭眯起眼睛,这不是回国那天在城墙上看到的戍卫长吗?
“末将石武。”
铁塔般的汉子单膝跪地,掀起面甲。宫亭的目光立刻被对方下巴上那道月牙形的疤痕吸引——十二年前暴雨夜的记忆突然鲜活起来:桑林中浑身是血的少年,自己慌乱射偏的竹箭......
"巨无霸?"宫亭脱口而出。
戍卫长古铜色的脸瞬间涨得通红,甲胄随着他激动的动作哐当作响:"公子竟还记得!"他猛地扯开左臂札甲,露出蜿蜒如蜈蚣的旧伤,"当年您教我用北斗七星辨方向,说第七星叫'巨门',我这样的块头就该叫'巨无霸'......"
"蠢材!"老巫祝的鸠杖狠狠戳在他的靴尖,"让你来护送公子,不是来撕衣卖肉的!"
石武慌忙跪伏请罪,九尺高的身躯震得地砖微颤。宫亭却笑着指向装满简牍的青铜箱:"既然来了,先把这些搬上车吧。"
姬旦突然横过矩尺拦住箱口:"帛书机密,不劳戍卫长。"
"公子让我搬!"石武洪亮的声音震得房梁嗡嗡作响。他像头蛮牛般挤开姬旦,粗壮的手臂一伸,竟单手就将装满简牍的箱子提了起来。
姬旦揉着被撞疼的肩膀,冷笑道:"戍卫长好大的力气,就是不知道轻重。"
宫亭见状连忙打圆场:"他从小就这样。"说着揪住石武的后衣领,露出甲片下三道狰狞的疤痕,"那年我们在桑林遇狼群,这憨子背着我突围时挨了三爪子。血都糊了我一脸,他倒好,边跑还边喊'公子别怕,俺肉厚'。"
石武顿时涨红了脸,扛着箱子就往外冲,结果"砰"的一声把门框撞得直掉土。老巫祝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直摇头:"这莽夫,除了力气大一无是处。说好卯时三刻出发,非要提前半刻钟来显摆。"
这时院子里突然传来吵闹声。只见子衍哭喊着被鄂姞拎了进来:"舅舅耍赖!说好教我看星星的!"鄂姞尴尬地朝众人笑笑:"孩子突然醒了,我没拦住......"
子衍挣脱母亲的手,一头扎进宫亭怀里:"舅舅不许走!丹哥哥也不许走!"
"阿衍要听话。"鄂姞去拉孩子的衣领,"你舅舅要回朝歌办正事......"
"真的吗?"子衍挂着泪珠,见大人们都点头,这才从怀里掏出个草编的小笼子,里面装着几只萤火虫,"那把这个带上!晚上就不怕黑了!"
姬旦蹲下身,轻轻戳了戳子衍鼓起的腮帮子:"多谢小殿下的好意,不过这些萤火虫还是留在您这儿吧。"他柔声哄道,"等秋收时,我让人给您带朝歌特产的蜜渍梅子,可甜了。"
宫亭趁着姬旦哄孩子的空档,悄悄从袖中抽出一卷帛书塞给姐姐,压低声音道:"造纸的方子我改良过了,用桑树皮泡碱水,沤七天再用石臼捣碎......要是成了,阿姐记得用它给我写信。"
鄂姞的指尖轻轻抚过锦书上刻着的星纹暗记,突然一把拧住弟弟的耳朵,故意提高音量:"每月初七割芦苇是吧?昨天你教阿衍往我妆匣里塞青蛙的账还没跟你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