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响让林序南的手指微微发抖。季敬禹三天前给了他这把钥匙,但直到此刻,他才鼓起勇气打开那个上锁的抽屉。
“如果你想知道真实的我,”季敬禹那天在车上这样说,“它就在那里。”
书房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林序南深吸一口气,拉开抽屉——里面只有一个牛皮纸档案袋,没有任何标记。他小心地取出,放在书桌上,手指轻轻抚过表面细微的褶皱,仿佛能透过纸袋触摸到里面的秘密。
档案袋里是十二张8x10英寸的黑白照片,边缘:微微泛黄。林序南屏住呼吸,将它们一一铺开。
第一张就让他胸口发紧——年轻的季敬禹,二十出头,赤裸上身站在破碎的镜子前。镜子裂纹如蛛网般从他心脏位置辐射开来,将他的影像分割成无数碎片。照片中的他眼神空洞,嘴角却带着诡异的微笑,像是痛苦与快感的矛盾结合。
第二张更加震撼:季敬禹跪在雨中的屋顶,仰头向天,双手手腕上有明显的伤痕,雨水混合着血水顺着小臂流下,在黑白胶片上呈现出发亮的银色。构图完美得令人心碎,仿佛一幅当代版的《圣塞巴斯蒂安》。
林序南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他一张张看下去——季敬禹蜷缩在浴缸里,水面倒映着扭曲的面容;季敬禹用铁丝缠绕自己的手臂,表情近乎虔诚;季敬禹站在高楼边缘,衣摆被风吹起,像一只即将坠落的鸟...
最后一张最为简单也最为震撼:只有一只手腕的特写,上面是新鲜的、仍在渗血的伤口,背景纯白,只有几滴血珠在地面上形成小小的黑色花朵。照片右下角用铅笔写着《蚀》和日期——正好是季敬禹提到的那次自杀未遂后一周。
林序南的视线模糊了。他眨眨眼,一滴泪水落在照片上,他慌忙用袖子擦拭,生怕损坏这些珍贵的影像。现在他完全理解了为什么季敬禹将这些作品锁起来——它们太真实,真实到令人窒息,像是把灵魂直接曝光在相纸上。
“它们很丑陋,对吧?”
季敬禹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吓得林序南差点打翻照片。他转身,看见季敬禹靠在门框上,穿着黑色高领毛衣,脸色苍白如纸,手中握着两杯冒着热气的茶。
“不,“林序南急忙摇头,”它们...很震撼。”
季敬禹走过来,将茶杯放在远离照片的一角。“徐世铭称它们为‘天才之作’。”他苦笑一声,“他说真正的艺术必须撕裂自己给别人看。”
林序南小心地拿起最后那张手腕特写:“这张构图...你是用脚架自拍的?”
季敬禹愣了一下,似乎没预料到这个技术性问题:“对,十秒延时。怎么了?”
“光线处理得很妙。”林序南指向照片边缘的渐变阴影,“这个角度很难把握,稍微偏一点就会失去层次感。”
季敬禹的眼睛微微睁大。林序南的反应显然不是他预期的——没有惊恐,没有怜悯,只有专业的欣赏。这个小小的认知让他紧绷的肩膀放松了些许。
“你...不怕吗?”季敬禹轻声问,“看到这些。”
林序南抬头直视他的眼睛:“我害怕的是你曾经那么痛苦,而不是这些照片本身。”他小心地将照片排列整齐,“作为艺术作品,它们非常有力,作为你的...伤口记录,它们让我心疼。”
季敬禹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像是吞咽了什么难以言表的东西。他在林序南身边坐下,手指轻轻抚过那张屋顶的照片。
“拍这张时我刚出院三天。”他的声音异常平静,“医生说我应该避免独处,但我溜上了公寓楼顶。那天下雨,我想知道...血被雨水冲刷是什么感觉。”
林序南的胸口一阵刺痛,但他保持表情平静:“构图很完美,雨丝的动态感很难捕捉。”
“你真是...”季敬禹摇摇头,嘴角却微微上扬,“不可思议。”
他们沉默地翻看着剩下的照片,季敬禹偶尔解释某张的创作背景,林序南则从技术角度点评。这种奇特的交流方式像是一种安全的密码,让他们能够谈论痛苦而不被吞噬。
“为什么叫《蚀》?”林序南问。
“像日蚀那样,”季敬禹轻声解释,“光明被黑暗一点点吞噬的过程。”
林序南突然想起什么,从钱包里取出一张小小的照片:"我也有自己的《蚀》。"
那是他大二时的自拍,画面中的他站在宿舍浴室里,镜子上用红色颜料写着“不够好”,水珠顺着字母流下,像是文字在流血。
“那天我收到了父亲的邮件,”林序南说,“他说我的摄影只是‘富家子的无聊消遣’。”
季敬禹接过照片,久久凝视:“你把它放在钱包里”
“提醒自己为什么坚持。”林序南耸耸肩,“痛苦也可以成为燃料,不是吗?”
季敬禹的眼神变得深邃,他伸手轻轻触碰林序南的脸颊,拇指擦过颧骨的弧度,像在确认这个与他分享伤口的年轻人是真实存在的。这个触碰短暂而克制,却在林序南皮肤上留下灼热的记忆。
“我有个想法。”季敬禹突然说,“想去暗房看看吗?”
《艺术前沿》的暗房位于杂志社地下室,平日很少有人使用。季敬禹用钥匙打开门锁,陈旧的气味扑面而来——定影液、相纸和岁月混合的气息。
“我偶尔会来这里。”季敬禹打开安全灯,暗房顿时笼罩在诡异的红光中,“没人知道。”
林序南环顾四周,墙上钉着几十张未完成的照片,全是季敬禹的风格——精确、冷静、完美。但在角落的一个小盒子里,他发现了几张截然不同的作品:模糊、晃动、充满强烈的情绪张力。
“你还在创作。”林序南惊讶地说,“像《蚀》那样的作品。”
季敬禹的表情变得复杂:“只是尝试...最近睡得不好时,会来这里。”
林序南拿起一张:画面中是两只交握的手,一只手腕上有淡淡疤痕,构图充满痛苦的温柔。“这是...”
“上周拍的。”季敬禹移开视线,“你睡着时。”
林序南的心跳漏了一拍。照片中他的手与季敬禹的交缠,在红灯光下呈现出超现实的质感。“它很美。”
“美?”季敬禹苦笑,“是病态。徐世铭说得对,我只会在痛苦中寻找灵感。”
“不对。”林序南放下照片,直视季敬禹的眼睛,"痛苦只是你创作的一部分,不是全部。《艺术前沿》的每一期都充满你对美的洞察,那些难道不算创作吗?"
季敬禹沉默地走向冲洗槽,开始调配显影液。“商业作品不一样。它们被修剪、打磨,直到失去所有棱角。”
“所以你认为艺术必须流血才真实?”林序南跟上前,“就像徐世铭说的那样?”
“我不知道。”季敬禹的手微微发抖,“我只知道当我试图创作‘美丽’的东西时,它们都像谎言。”
林序南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正是有伤疤的那只。季敬禹僵住了,但没有挣脱。
“看。”林序南将他的手腕转向灯光,“这个弧度,这个阴影...即使伤痕也是你的一部分,但不是全部。”他松开手,“你可以同时创作痛苦和美丽,就像你可以同时是《蚀》的作者和《艺术前沿》的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