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节后第二天,张志骁夫妻启程回上海。一大早,糜岭送了他们上船,从码头回去时天还暗着。路上有点薄雾,司机开得慢,可路过一个十字路口时还是险些撞到人。他跟着司机下车查看,不想站在车前的竟是英嬅,还搂着吝吝。
糜岭原本因为英嬅把他的私事说出去,心里就对她有意见,不太愿意见她,但现在也只好硬着头皮迎上去,扶起母女两人,问是否好。
英嬅说:“没事,没撞到。”
“这么早就出来?”
“嗯,今天她爸爸不在家,我偷偷带她出来玩一天。刚才过马路让她不要跑,她不听,差点出大事。”
糜岭就拉开车门请她们坐进去:“早饭我请吧,吝吝想吃什么?”
“随便吃点就好了,”英嬅拉了拉吝吝的手,“叫人呀吝吝。”吝吝就轻轻地叫了一声“舅舅”。
糜岭听了一阵恍惚,一句“小宝”卡在喉咙差点脱口而出。他稳了稳心神,笑着说:“我怎么是你舅舅了,难道我看起来跟你的两个亲舅舅一样老?”
英嬅跟着笑:“你这孩子,还没睡醒?他不是你糜叔叔么?”
吝吝红着脸又叫一声“叔叔”,细声细气的。糜岭听着仿佛还觉得是姜瓷在叫他,不自觉去抓口袋里一张手帕,那晚给姜瓷擦脸用的,上面还渗着胭脂的淡粉色,一直没舍得洗,摸起来仿佛也还浸满了姜瓷眼泪般的潮。
到了餐馆,吃饭的时候,英嬅问起糜岭父亲陈兴的情况,说前几日她哥哥去给陈兴诊脉,老爷子心情郁结,整日茶饭不思,瘦骨嶙峋,不知道这两天好些没有。
糜岭没马上回话,看一眼窗外街上,雾已经散了,陆续有商贩出摊,热热闹闹地叫喊起来。他拿出几个零钱给吝吝,说:“吝吝,你看外面有个卖烤红薯的,你替叔叔买两个来吧,小心车子,慢慢走,知道吗?”
吝吝拿着钱出了店,他才开口说:“没去看他,他本就上年纪了,外面又养着那么多情妇,身体能好么,三天两头就病一回,还不知道收敛。昨天晚上还有个舞女到我的公馆去要钱,说他在舞厅里赊了万把块的账。”
英嬅臊红了脸:“我还以为他是因为青柏的事吃不下饭……”
糜岭看她一眼,问:“青柏的什么事?”
“最近城里都在传,说青柏不是出去读书,是……是被山上的精怪吸走了魂,变痴傻了,才走的。”
糜岭皱起眉,陈青柏变痴傻倒是真的,可什么山上的精怪……一句“胡说八道”已经悬在舌尖了,可转念一想,姜瓷可不就是会吸人的魂么,把他的魂也绊在山上,叫他这两天浑浑噩噩,晚上梦见他撒着娇要抱还不算,连白日里打盹的时候也总想着他鞋上那两只蝴蝶。
英嬅见他冷着脸不说话,就劝慰道:“都是些风言风语,用不着放心上。青柏以前确实有些出格,私奔这种事竟也敢想。”
话一说出来,糜岭脸色眼见着更不好了,她便小心翼翼地问:“怎、怎么了?”
糜岭低声说:“你怎么知道私奔的事情?从哪儿听来的?”
“不……青柏告诉我的呀!”
英嬅就把前一阵子陈青柏找到医馆,请她给姜瓷递字条的事情说了。
“本来我也不知道字条上写了什么,可是小瓷他不认字,我就替他看了,上面就写要带小瓷私奔。他知道后又气又怕,气青柏自作多情,怕周盛业知道了要罚他。我下山后马上就去劝青柏,他还跟我红脸……不过他现在不是改好了出国读书了么!”
糜岭僵坐着,一手藏在口袋里紧紧攥着那张手帕,沉默了好一阵子,直到吝吝回来把两个冒着热气烤红薯交到他手里,他才缓过神,一边掌心滚烫得仿佛有火在烈烈地烧,一边掌心里那帕子浸满的泪仿佛结成了冰。
“我突然想起来有点急事……”他有些忙乱地站起身披上外套,付了早餐钱,又拿出几张钞票,“给吝吝买点衣服玩具,好好玩。”
英嬅赶忙抓着钞票要还他:“不,不用,欸,你等等——”
可他已经走出店外,闪身坐进车里,一眨眼的功夫,车子就驶离街道,往郊外的方向去了。
城里的雾是散了,山里还是那样白濛濛一片,车子开不快,糜岭心中焦躁,恨不能马上飞到姜瓷那儿去,可偏偏越急越要出意外,车子开到半山腰,不知碾到了什么,轮胎漏气,再开不了了,他只能拄着手杖爬山。
雾浓,在出汗之前衣服就被水汽浸潮了,湿冷地贴着皮肤,其余地方还好说,只是腿伤处砭骨地痛,爬山对他来说本就吃力,这下更是艰难,动一步就仿佛剐掉块肉似的,强撑着走走停停,等踏进金园已是晌午时分。
司机是个小个子,方才搀着糜岭走上来,也精疲力竭了,要进屋里去叫人,但糜岭一瞥眼看见院子里停着两辆警用车,立刻示意司机噤声,借着雾气的遮掩,悄悄踱步到窗前,往里窥视。
周盛业坐在客厅沙发上,姜瓷站在他跟前,喏喏地低着头,有四个配枪的高大警员分两队站在他身旁。
听不见里面的声音,只瞧见周盛业嘴唇张合着一动一动,等终于说完了话,就把夹在手指的一根雪茄递到了嘴边,紧紧盯着姜瓷。半晌,姜瓷微微摇了摇头。周盛业见了猛然暴起,一把揪住了姜瓷的头发。
姜瓷竟安安静静的,不叫也不哭,只是像突然被抽了魂似的,剩下一具皮囊再不能支撑下去,软塌塌就往地上坠,可是他一把头发还在周盛业手里牢牢攥着,周盛业提着他,像提着个皮影戏的人偶,把他无力的手脚四处乱甩,将那张沙发前的茶桌都碰翻了。
糜岭霎时一阵胸闷气短,耳边嗡嗡直响,气红了一双眼,抬手就要敲窗喊“小宝”,可这时忽然听得周盛业高声叫骂道:“在他身边这么久,什么都打探不出来,你除了身上那股浪劲儿还有什么,跟你妈一样的又骚又贱!”
姜瓷原本一副心神颓废、随他宰割的样子,然而现下被这句话一激,瘫软的身子立刻像离了水的鱼一样挣扎起来,去挠周盛业,也尖声叫道:“你有本事,你本事多么大啊!大到要我用身体来帮你换官位……说下贱到底谁下贱!”
“你——”周盛业大骂一声,抬脚要踹他,可顿了一顿,不知为何又把脚收了回去,冷冷地笑了两声。
姜瓷靠着翻倒的茶桌坐了起来,捂着心口,边咳边说:“你要我怎么样,要我怎么样?!咳咳……我不识字,你又不让我学,难道你指望我突然就能看懂那封信上写的东西!”
“你还敢顶嘴!我锦衣玉食有求必应地养着你,结果你还不如这儿的佣人有用处!”
姜瓷愣了愣:“所以是佣人看了他的信,给你递消息了是么?谁……是谁!”
周盛业骂道:“少问东问西!”
“既然那个佣人那么有用,你不如让佣人来陪客好了,还用我做什么,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