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玦依旧记得与时危的初见。
那是九岁的冬末。
那年积石谷较往年温暖些,自蛰星宫远来的一群少年给谷中更添了几分热度。时危便在那群少年中,即便同大家一样换上了积石谷弟子的青黑衣袍,这个与她一般大的女孩依旧扎眼得很,至少在九岁的杨玦眼里是这样。时危被安排住在了她隔壁的院子里,想必当初杨堑也是存了让两个孩子一起玩耍培养感情的心思。
然而,最初的一段时日,杨玦很不喜这位新邻居,只觉她虽在功课上勤勉认真,平日里却过于放浪了些;又嫌她吵闹,常打搅自个读书。时危虽是蛰星宫少主,却毫无少主的架子,同修的弟子中年纪相仿的几个隔三差五就跑到她的院子里找她玩耍。有时她还会撺掇朔己等人参加她的探险,悄悄闯些积石谷中人迹罕至的地方,居然也都全须全尾地回来了。
杨玦书房的窗子正对着时危住的院子,每当时危同那群伙伴在院中比试玩耍,或“密谋”下一次探险时,一向心无旁骛的杨玦总是无法控制地走神,心思溜到窗外的笑语中去。而她的眼神更像是中了咒似的,频频吸在那抹磊落中带些邪气的倩影上。杨玦很是羞恼,并迁怒于对此一无所知的时大小娘子。
时危对隔壁的杨家四娘充满了好奇。来前她就听爹娘说起过,杨家有个和她同岁的妹妹,只比她晚三月出生,为此她兴奋了好久,还兴致勃勃地准备了礼物。甫一见面,时危便感叹杨家妹妹果然和她想象的一般精致可爱,看一眼便令人想要亲近。朔己和朔癸头一次对自家少主的眼神产生了怀疑,那位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连正眼都很少给人的杨家小娘子,究竟哪里看起来好亲近了?
尽管心中犯嘀咕,朔己和朔癸还是尽职尽责地陪着时危热脸贴冷屁股。时危礼物没送出去,又一次次被拒之门外,却也不恼,锲而不舍地琢磨着怎样讨妹妹欢心。
转变是何时发生的呢?似乎是在积石谷迎来初春的时候。
说来积石谷终年严寒,最温暖的区域也只有春冬两季,一年有七八个月都在下雪。被积雪覆盖的积石谷只有白茫茫一片,其中零星点缀着些许灰黑,灰的是木,黑的是石。而入春的积石谷便鲜活许多。积雪融后,裸露出大片黑褐色的土地和岩石,湿润处覆盖着深绿色的青苔,冷冽的山泉喧哗奔流,在低洼处汇聚成小小湖泊,倒映着头顶的湛蓝澄空;谷中光秃秃的树木抽出嫩绿的芽,再过月余,便会有五彩缤纷的花朵绽放,一切都歌唱着生命的喜悦。
生长在东南深林的时危等人对这种变化充满了激动和新奇,又琢磨起了新一轮的谷中探索。
一个晴朗的午后,完成每日功课后在书房写字的杨玦又被隔壁传来的响动分了心,透过半掩的窗扉望去,只见时危带着朔己和朔癸叽叽喳喳地回了院子,怀中还抱着不知从哪砍来的几段竹子。三人从屋里翻出了一堆杂七杂八的东西后,便在院中劈起竹子来。杨玦见她们用佩剑劈竹子,险些气结,尤其是时危手上那柄,一看就非凡品,要是此剑有灵,还不得被气死。于是杨玦站在窗前紧紧盯着三人的动作,见她们将竹节劈成长短不一的条状,又拿刀将其削薄,在边缘打孔,似乎是在制作甚么东西。
削完一片竹条的朔癸抬头抹了把汗,正好看见站在窗口看着她们的杨玦,于是对她行了个礼,又戳戳一旁正低头处理竹条的时危。杨玦有种偷偷做坏事被当场抓包的尴尬,本想转身便走,又觉得这样欲盖弥彰,索性站在那不动了。时危抬头见到杨玦,甚是欣喜,跳起来朝她挥手道:“阿玦妹妹!我们在做风鸢,你也一起来呀!”
杨玦皱了皱眉,她不喜时危这样喊她,只是父兄对时危这般亲热的称呼似是很欣慰,她便默然由着时危喊了。对于时危的邀请,杨玦有些许心动,又没来由地望而却步,最后还是选择待在窗边看着。
积石谷并不适合放纸鸢,因山上风大,高空尤甚,寻常纸鸢耐不住风力撕扯。时危三人也知这个道理,故而不用纸糊,而是选了防风的布料。几个孩子不愿去劳烦积石谷的人,索性翻出件旧外袍剪了,再用线将布料固定在竹条制成的框架上,又画上些图案,最后系上结实的线绳,一只简陋的风鸢便做好了。
时危她们做了三只风鸢,完成时已近黄昏,杨玦站得累了,早已趴在窗台上,一改平日里冷肃的模样,清冷的眉眼中透出几分慵懒来。时危依旧没有成功邀约到杨玦一同放风鸢,但这并没有减少她对杨玦的热情,她一边和朔己、朔癸比赛谁的风鸢飞得高,一边回头向杨玦炫耀,最后跑到杨玦的窗下,把自己那只风鸢递过去,说是要送给她。
杨玦怔怔地注视了时危片刻,终是接下了那只风鸢。杨玦第一次收了她送的东西,时危可高兴坏了,站在窗前傻笑了好一会儿,令杨玦差点生出将窗子拍在她脸上的念头。
第二日天还未亮,杨玦便抱着风鸢溜出了屋子,一个人偷偷在院子里学着昨日时危的样子放了起来。模仿对杨玦而言并非难事,只是毕竟是第一次,控制的技巧尚不娴熟。杨玦玩了一阵,打算收线,那缓缓下降的风鸢却挂到了一棵高大的冷杉上,怎么也扯不下来。
时危练完剑回来,看到的就是杨玦呆呆望着树顶上的风鸢的这幅画面。杨玦听见有人来,连忙收敛了情绪,但眼底藏着的难过没有逃过时危的眼睛。不过很快,那抹难过便被惊讶替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