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默中,连心跳和呼吸声都消失了,一句话从杨玦口中轻轻吐出,飘落在她果决离开的身影之后。时危双腿沉得像铅,想追上去却不能挪动分毫。她的勇气几乎已被方才那几句话耗尽,只能钉在原地,眼睁睁看着房门无情地掩去佳人身影。
杨玦确然没有不理睬她,但她离开前留下的那句“不会,这是你的私事”给她的感觉并不妙。那时杨玦的面色分明是煞白的。
时危耷拉着肩走到床边,踢掉靴子,往床上一倒,弄疼了背后的伤也浑不在意,直接扯过被子蒙住了脸。
她吓到阿玦了么?时危想着。可这一路来,阿玦对自个那些亲昵之举不见抵触,自个屡次试探,观察到的反应也甚好,再加上阿玦偶尔一两句暧昧之言,她本以为阿玦对自个亦是有意的。可方才阿玦一副深受冲击的模样,莫不是自个一直以来都会错了意?
好在阿玦并未不理她,或许……或许她只是需要时间消化此事,或许自个还有机会?时危胡乱想着,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
下午那声惊雷后不久,金陵城便狂风大作,路边店铺的旌幡被掀起折出五花八门的模样,四下乒乒乓乓的撞击声此起彼伏,行人纷纷加快了脚步。照理说金陵的梅雨时节在六月便该过了,然而这一年的雨水似乎过于充沛,眼见着已入七月,仍动辄疾风暴雨,纠缠不休。
杨玦靠在客栈屋脊的望兽上,一袭玄衣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衣袍的主人却与周遭动荡的风、飞旋的叶格格不入,只浑浑噩噩地对着头顶的乌云发呆,不时往口中灌几口辛辣的酒。
她已不记得是怎样从时危房中出来的。只有时危在她耳边倾诉的那几句话,仍如雷鸣般回响于她耳际。
“阿玦,其实我……我欢喜女子。
“此番在帝京,我意外遇见了一个人。
“那人与我一路同行,我发觉自个对她……动了心。
“阿玦……可会觉得我荒唐?”
杨玦只觉自个可笑,她竟以为,她怎会以为,阿危是要对她表白心意?她竟为此忐忑了许久,着实可笑至极。
是了,难道还不明显么?清度于阿危有救命之恩,这一路上,阿危对清度、清央两位姑娘照顾有加,那日阿危更是与清度躲在岩石后头私会。彼时她看清度的眼神,自个分明瞧得一清二楚,却自欺欺人,因她对自个的亲密而心存期许,而忘了她们儿时便是这般相处。她倒要庆幸阿危仍愿这般待她了,不是么?只是若阿危与清度两情相悦,这样便是不妥的,她终究要失去阿危……老天竟连这点情谊也不肯留予她么。
杨玦未去用晚饭,也不见时危来寻,心中更是冷寂。手中的酒坛不知不觉又喝空了,她随手将其一扔,那坛子骨碌碌滚下屋顶,摔在地上碎了,引起下方一阵骂声,她也毫不在意。
乌云积聚了许久,风稍歇了,雨将下未下,最是烦闷愁人。戌时过半,外头无灯火处已是一片漆黑。两道黑影从客栈中钻出来,杨玦余光瞥见,发觉是乔装扮作男子的时危与朔己二人。
她本不愿去管,但又忍不住想,这么晚了,天又欲雨,她二人这副打扮是要去哪?
杨玦心中疑惑,又想到时危那爱犯险的性子,不放心地跟了上去。
她隐在暗处,跟在二人后面穿过不少街巷,最后拐入了一片聚集着瓦舍酒楼的坊子里。
街边多是些声色之所,杨玦未曾接触过,但看那许多迎在门口、倚于阑干,争妍斗艳、卖笑揽客的女子,无需多想也明白了这是什么地方。她颇为不自在地避让着路边三三两两的醉酒男子,眼神始终黏在时危身上。
那人此时正跨过一座茶楼的门槛,檐下华灯迎风摇曳,那灯影随之晃动着,连带着走过的人都朦胧缥缈起来。记忆中那张明艳的面庞飘近了,裹着一团梦中见过的江南烟雨,如歌靡隽,似水温柔,亦真亦幻。
杨玦欲抚摸那张脸,手还未抬,却被人搂住了胳膊。回过神,杨玦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跟进了这家名叫琅玕阁的茶楼里,一女倌正热情地搂着她的胳膊,引她到一边坐下,要与她斟茶。
“姑娘这是头一次来罢?”见杨玦满目茫然,那女倌掩唇笑道,“奴家这便给姑娘介绍一番。这一道呢,叫做点花茶。咱们这一行的规矩,进了这茶楼,便要点这道花茶。这银钱呢,不多不少,正好二两。”
杨玦会意,摸出一锭银子放在了桌上。那女倌笑意未变,收了银子,对她施然一礼,又继续道:“姑娘若是上了楼,那便得先支酒钱,待点了花牌,便任凭你观舞、听曲、吃酒、尝鲜。自然,姑娘若是想要点个姐妹过夜,也无不可,只是这价钱,便天差地别了。”说罢抬袖半掩着面,暧昧一笑。
这茶楼里的女倌,哪怕是在这楼下斟茶陪饮的,也有些姿色,加上许是长年熏陶练就的,举止顾盼间皆写着勾人二字,垂眸莞尔,便令人目眩魂摇。
杨玦自然地想起时危那句“我欢喜女子”来,心中顿时涌起复杂的情绪,像是同时打翻了醋和黄连酒,又有一股无名火在角落冒着星子。
那女倌见杨玦面色难看,误以为她没带够银子,宽慰她道:“姑娘若对那些花哨的不感兴趣,不如奴家在这陪姑娘喝喝茶,说说话,可好?”
杨玦并未解释,只是淡淡摇头,起身欲走。她脚步顿了顿,踟蹰片刻还是问出了心中疑惑:“你们楼中,也接待女子么?”
那女倌因没能留下杨玦有些失落,但敢上楼的不是些贵胄纨绔就是富贾豪商,她怠慢不起,只得维持着方才的笑容道:“客人中女子确是少,但许多姐妹是乐意接待的,谁又会与银子过不去呢?”
杨玦思索着点点头,没说什么,便上楼去了。到了楼上,果如那女倌所说,立即便有人来给她斟酒劝饮。支酒又花去杨玦好些银子,她虽不缺这些,还是把这笔账记在了时危头上。
杨玦未点花牌,只是直接问那鸨母:“方才上来的两位白衣公子,去了何处?我与他们是一道的。”
那鸨母精明得很,心道这万一是来捉人的,那可不把客人得罪透了。到时赔了名声又赔钱,这亏本生意她是傻了才会做。于是她赔笑道:“哎呀,姑娘见谅,这人来人往的,妈妈我年纪大了记不住,得先遣人问问,还请姑娘稍待。”
说罢作势要招呼婢女去问人,却又忽然顿住,面露难色道:“两位公子哥儿想必正在那温柔乡,这时去问,若是扰了人好事,惹恼了两位公子,我这小阁子怕是担待不起……”边说边偷偷观察杨玦的神色,只是这姑娘一直冷着面,实在看不出有何情绪波动来。
杨玦听了鸨母的话,心下却是骤冷,什么“温柔乡”?什么“好事”!若非不知时危在哪,她此刻便是硬闯也要把时危拎出去。
“无妨,只需道杨四娘来找,有事算在我身上。”杨玦冷道,又想了想,从袖子里掏出几锭银子扔给鸨母。
那鸨母见着银子,眉开眼笑,立刻便招了个婢女过来,低声不知嘱咐了那婢女几句什么,又令她动作快些,别让客人等急了。
没一小会儿,还没见着那婢女,便先见时危神色焦急地匆匆赶来,一把拉过杨玦,问:“你怎么到了这来?”
这话该我问你罢,杨玦心道,却没说话,只是瞪了时危一眼。
时危被这么一瞪,也猜了个差不离,她定是跟着自己来的。时危没来由地觉得有些心虚,只道:“在这说话不方便,我们到厢房里说。”然后不由分说便拉着杨玦走了,留下松了口气的鸨母,和一边两个暧昧笑着的女倌。
“没想到那位公子看着儒雅正派,私下里却是那般玩得开的,竟好这一口。”
“那姑娘生得这般好看,怎地就看上了那种花心男人。”
“你说那人是个甚么来头?若萤那可是出了名的挑人,这回怎地看也不看,只报了个名字便放进去了?”
那鸨母也疑惑地摇着头,接着才反应过来,挥着帕子佯怒道:“去去去,都干活儿去!尽在这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