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暮这时却丢下了莲蓬,爬到了船篷外。原来时危下竿钓鱼的动作吸引了她的注意。她见阿姐将甚么物事往水中一抛,连忙扒着船舷去看,只见绿竹竿连着的丝线垂在水中,那水面上还漂着个鱼形浮漂,随着水波轻轻晃动着。
粼粼波光下,几尾鱼正试探地接近钓钩上的饵食,不时在水中停下,稍有异动便受惊似的倏然游开。
小时暮很喜爱这些鱼,平日里见到水缸中养着的,都要闹着让抱她的人停下,在那看好一会。
小时暮呆呆地望了半晌,才想起来去拽阿姐的衣角,喊她一起看。时危被拽得身子一歪,还当发生甚么事,扭头却见小时暮充满期待地看着她,另一只手伸得老长,指着船舷外边,兴奋地分享自个的见闻:“女……女女!女女!”
“啊?”时危没反应上来,顺着小手的方向看过去,才知小时暮指的是水中的鱼,一时笑弯了腰。想来小时暮是第一次尝试说“鱼”字,咬音不准,把它说成了“女”[1]。
时危边笑边纠正道:“无曾是‘女女’,是‘鱼鱼’。”
“女……鱼……鱼女……”小时暮重新扒上船舷,一边盯着鱼看,一边口中喃喃地练习着。
过了一阵,大约是见到一条小鱼游近了船身,她忽然不满足于远观,奋力探出小胳膊,试图触碰水面。然而她的胳膊太短,当意识到只靠胳膊摸不到鱼时,小脑瓜里有了一个主意。
起初,见着小时暮爬去了时危处玩,因着打算削两只梨子给女儿们吃,沈绮微嘱咐了时危一句,让她看好妹妹,便回舱中与果皮认真战斗了起来。
别看她是名扬一时的剑侠,这使水果刀的功夫是着实不到家,或许给她一柄剑,她倒能削得更好。时斗不忍见她每每割破手指,平日里这些事都抢着代劳。然而此刻时斗不在,她们来时又不曾带着侍女,沈绮微有了充足的理由亲手操刀,满足她的求胜欲。
时危是有认真照看妹妹的,只是她见时暮个头小,便是站着,船舷也高至她的胸口,故见到她往外伸手时,也未太忧心。岂知小时暮这般拼命,竟蹬着船舷内壁往上爬,将整个上半身都露出了船舷,且有向前倾倒的趋势。
时危连忙伸手去拉,不巧,此时一条大鲤鱼跃出水面,冲着时危的脸就是一尾巴。这甩的一尾巴力道可不轻,蓦地将时危打懵了,不仅没抓住时暮,自己还同鲤鱼一道砸在了船板上。船身猛地一晃,本就摇摇欲坠的小时暮“扑通”一声栽进了水里。
听见落水声,时危的心凉了半截,险些“哇”地哭出来。但她也知哭是没法把妹妹从水中捞上来的,所以忍了忍,就要喊阿娘,却只见面前闪过一道衣摆,一抹身影扑向水面,迅速伸手探入水中捞起时暮。
接下来的情形却不如时危预想的那般。沈绮微并未落入水中,而是另一手掌击水,旋身间便从几与水面平行的姿态立起,最后轻轻落回了舟中,而小舟只是轻微地晃了晃。
时危看得眼睛都直了,她上上下下看了阿娘好几个来回,确认她只湿了一条衣袖,连衣摆都未曾沾湿。
小时暮因被及时救起,并未呛水,但仍受了惊吓,方出水便嚎啕大哭起来。
沈绮微才松了口气,又被小时暮哭得心中一紧,连忙心疼地将小女儿抱在怀中,抚着她的背轻声哄着。
此时附近值守的弟子也赶到了,她一见小时暮落水便飞身前来,却还是慢了二宫主一步,有幸目睹了二宫主的身法,心中叹服不已。
“二宫主,可有弟子帮得上的?”那弟子行了礼,问道。
“唔,劳烦找人替我取一件更换的衣衫。”沈绮微对来人微微一笑,又补充道,“是我的,不是阿暮的。多谢你。”
“不敢,弟子这就去办。”那弟子脸霎时红了,慌慌张张地退了下去。
沈绮微无奈摇头,矮身进舱给小时暮擦身换衣。
来时她便为时危和时暮各准备了一身干净衣衫,时危正穿着的那身是定然要湿的,时暮的带着只是以防万一,没想到真的派上了用场。
小时暮换上了干燥的衣衫,也哭累了,很快便在母亲的臂弯中睡着。
沈绮微于是打算看看时危,转身便见时危正坐在舱外,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偷偷往里头瞧,两只眼睛红得像兔子。
沈绮微有些头疼,怎么哄完小的,大的也需人哄了?她着实不擅哄孩子呀。沈绮微这般想着,往失约的时斗头上记了一笔。
“呜呜……是我未看好阿暮。”沈绮微还未说话,时危就抽泣着开始认错。
沈绮微失笑,摸了摸时危的脑袋,温声道:“傻孩子,要怪也怪阿娘未看顾好你们。阿危也吓坏了罢?”
时危点点头,扎进阿娘的怀抱中撒娇。
时危在阿娘身边腻歪了一阵,方才的弟子送来了衣衫。沈绮微拉起帘布在舱中更衣,时危又回到她的鱼竿前守着。
午餐是带来的胡麻饼、云液紫霜糕,配上刚剥的莲子和用冰镇过的荸荠,酥脆爽口,唇齿留香。
时危吃了个撑,摊开手脚在船篷底下消食,伴着阿娘轻摇团扇的声响,一不小心睡着了。
小时暮则是一觉睡醒,肚子饿了,爬到阿娘膝上讨奶吃。沈绮微给她喂了奶,又喂她几小块糕点作辅食,最后将梨子切成合适的大小,由着她拿在手里慢慢啃。
小时暮还不懂鉴赏削果皮的水准,故而未对梨子表面的坑洼表达任何意见,沈绮微对此十分满意。小时暮用仅有的六颗小牙齿小口地咬着梨,不时含着吮吸几口甜甜的汁液,同样心满意足。
吃完了梨,时暮的小手被梨汁弄得粘乎乎,她朝着阿娘伸出小拳头,凭空抓了抓,口中奶声奶气地喊着“姆嫲”。
沈绮微会意,抱起小时暮出到外头,打算用塘水给她洗手。然而小时暮一见阿娘要在船舷边放下自个,便拼命抓着阿娘的衣衫,死活不肯离开阿娘怀里。
沈绮微见小女儿嘴角一撇,一副又要哭的样子,无奈只得将她又抱回了船舱里,另行舀了水来给她洗手。
时危睡得正香,梦见鱼儿咬了钩,一个激灵,醒了。她一骨碌起身,钻出船篷查看她的钓竿,却见浮漂静静地躺在水面上,毫无动静,不免重重叹了口气。
沈绮微听见女儿小大人似的叹起气来,好笑道:“这是怎么了?”
时危望了眼日头,抱怨道:“都未时了,阿爹是不是不来了?我还未曾钓到一条鱼……”
沈绮微如何不懂她的小心思。这言下之意,便是再不让她下水捉鱼,今日便要空手而归了。但沈绮微怎能轻易答允,于是避而不谈,只道:“若是无聊了,我们便早些回去。”
“唔……还是再等等阿爹罢。”时危见阿娘没有松口的意思,摇摇头,不情不愿地选择放弃。虽然偷溜下水也并非不可,但她可不想被阿娘罚。
半年前她因着调皮犯了大错,被沈绮微禁足了整整一月,每日从学堂或演武场回来,便只能在自己的屋里打转,连妹妹都见不着。一月之后,小时暮险些不认得她了,她因此伤心了好一阵。
自那以后,每回她不听话,沈绮微便唬她,道要严禁她同妹妹玩耍,免得她带坏了小时暮。此法果然奏效,时危信以为真,被阿娘降得服服帖帖,直到九岁才明白过来。此事在之后数年里还偶尔被时斗私下拿来打趣时危,这是后话了。
午后的日头猛烈,沈绮微担心时危中暑,将小舟往荷叶深处又荡了些,并让时危沿途采了些莲蓬,到船篷底下与她一起剥。
莲子的壳尚未熟透变硬,能够轻松用牙齿或指甲剥开。剥出嫩白的莲子后,需小心撕去外头包裹的半透明膜衣,再用细竹签自莲子底部一处凸起扎入,将绿油油的莲芯从莲子两瓣开口处推出。
莲芯味苦,而莲子多用来做甜食,味道相冲。将两者分开后,莲芯则可单独炒食,亦可泡茶,皆是养生佳品。像时危这般大的孩子,自是不爱受那苦味的,故而即便生吃,依旧要先将莲芯去了。
小时暮坐在阿娘膝上,分外认真地看了一会阿娘和阿姐剥莲子的动作后,伸出小手跃跃欲试。沈绮微挑了一颗稍嫩的莲子给她,叮嘱她不可放嘴里。
然而小时暮没有坚硬的指甲,剥不开莲子的外壳,一番失败的尝试后,她捏着那颗莲子举到沈绮微眼前,说了句:“啊噢。”这是她平时常用的求助讯号。
沈绮笑着接过莲子,帮忙在壳上开了口,又握着时暮的小手,手把手教她。
小时暮尚未掌握自如使用手指的技巧,很是费了一番功夫才将莲子的膜衣揭干净,开心地又将莲子举到阿娘面前。沈绮微夸了几句,她便兴奋得又是咯咯笑,又是双手挥舞不停。
莲子快要剥完时,外头传来了划水声。时危探出头看,见一只小舟正朝她们靠过来。
划船的正是她们等候已久的时斗。时危一见他,便噘嘴瞪眼,隔空无声控诉着阿爹的姗姗来迟。时斗对时危笑笑,示意她往他身后看。
这时两个毛茸茸的脑袋从时斗身后探出来,其中一个头发一丝不苟地扎成双髻,另一个短发不听话地翘着,后者见时危望过来,咧嘴回以灿烂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