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危略一犹豫,点了点头。
于是杨玦起身出了帐子,从火堆里拾了根粗枝。正在守夜的是大川,他是个寡言的,见杨玦半夜起来取火也未问什么。杨玦与大川相互颔首打了招呼,便护着火回到帐子里。
拨开时危的衣襟,杨玦藉着火光看清了时危胸口的一大片淤青,可谓触目惊心。昨夜洞窟中昏暗,二人虽坦诚相见,她却未发觉时危胸口的伤,又或者当时这淤青尚不显,才被她漏了过去。
这样一来,自个的那一肘岂非雪上加霜?杨玦这般想着,懊悔与心疼交加。
时危初刻也被那淤青惊了,但很快她的心思全汇集到杨玦抚在她伤处的手上,待杨玦去看她的脸,便见她满面通红,也不知是否被火光映照得如此。再一看时危眼中不加掩饰的媚色,杨玦才知是怎么回事,纵是满心担忧着时危的伤势,心跳也漏了几拍。
杨玦定神,瞋了时危一眼,转身出去将树枝放回。
“待到天明,请清央姑娘瞧一瞧罢。”回到时危身边躺下,杨玦无视时危眼中的渴求,替她将衣襟拢好。
“都听阿玦的。”时危点头,说完环住杨玦的腰,对她耳语道,“你看我这般听话,是否该给些奖赏?”
杨玦何尝不在忍耐,见时危还想软磨硬泡,便有些恼:“也不瞧瞧这是何处。”
“好阿玦,你别生气,”时危见状连忙道,“是我欲令智昏。”
见杨玦神色缓和,时危心中窃喜,明目张胆地盯着杨玦的面庞看了好一会,顷而叹道:“阿玦定是那姑射山的仙子,否则我怎会瞧一眼便痴了……”
杨玦也不知时危从何习来的这些花言巧语,指尖按住她的唇,无奈道:“嘴这般甜,可是吃了蜜?”
时危微启双唇,上齿轻咬在杨玦的指甲上,柔软湿润的舌轻扫过杨玦的指尖,坏笑道:“确是吃了许多……蜜”她凑在杨玦耳边悄声说了几个字。
杨玦耳根倏然红透,埋怨地瞪时危一眼,轻嗔:“孟浪。”
“阿玦若嫌孟浪,我往后便不那般了。”时危摆出一副无辜又乖巧的神情,杨玦却觉她狡猾得像只狐狸。
“只是不许……说。”
时危笑眯了眼:“原来,阿玦欢喜我……那般?”
杨玦气结,嘴上说不过,索性凑上前堵住。时危求之不得,与杨玦又亲昵了好些时候。
结束缠绵的吻后,轻轻的喘息声与暧昧的氛围充斥着狭小的营帐。时危聆听着杨玦加速的心跳,努力压下心中澎湃的欲望,轻抚着她脑后的长发,在她耳边呢喃:“阿玦……”
“嗯。”
“我心悦你。”
“嗯。”
长久的沉默后,时危耳边传来低语。
“……我心亦是。”
***
清早,杨玦醒时,时危已不在身边。她意识到自个起迟了,有些不好意思,简单整理仪容后便出了帐子,瞧见时危与朔己正用泥土和石块垒一方灶台。不远处,几个村民在挖出的土坑里焚烧草木和落叶,灰黄的浓烟滚滚冲天而去。
杨玦近前一看,原来他们是在烧制草木灰。草木灰本是农家用来杀灭田地里的虫害的,又被人用来沐浴。依清度几位大夫所言,以其调制汤剂擦拭身体,能够预防人和牲口感染疫病,而这正是最要紧的事之一。除了几位烧制草木灰的村民外,初雪与时暮也正依照清度的指示,往火堆上的一口大铁锅中加入浑浊的河水与烧好的草木灰。
另一边,清央则在替伤者一一检查伤口,给她们换药。朔癸、清远与几个获救的孩童不知去了何处,一问才知她们到林子里收集树枝和落叶去了。
杨玦见大伙都忙上了,便欲加入时危,却被时危赶去用早饭。
杨玦随意吃了些,便回来帮忙垒灶台。她一边摆放石头一边悄悄问时危:“可曾请清央姑娘瞧过了?”
“尚未,就等着你起呢。”时危理所当然地道。
杨玦奇怪道:“伤的是你,为何要等我?”
时危只笑不答,将炉膛的土整好,才拍去手上的土,拉起杨玦道:“阿玦陪我去请清央罢?”语气虽是询问,却压根没给杨玦拒绝的机会。杨玦也没想拒绝,只是心中暗笑时危像个孩子,请个大夫也要人陪。
清央给时危看过伤,有些苦恼。时危的伤本不要紧,然而她与师姐药箱中的储备这两日已快见底,一时又无处采集购买,可谓良医难为无药之疗。清央将药箱翻了个底朝天,仅翻出一小瓶止疼化瘀的药膏,只得抱歉地对时危道:“眼下只有这个,际安姑娘先将就几日,待入了城,我再给你抓几味药,调养内伤。”
时危接过药瓶,理解地说:“多谢清央。情况特殊,既不是甚么要紧的伤,这便足够了。”
待清央离开,杨玦替时危理好衣襟,冷面道:“虽是小伤,也不可大意,莫要再胡来。”先听清央说这回只是瘀伤,未伤及肺腑,接着又听闻时危的内伤有所反覆,杨玦的心情可谓跌宕起伏,暗恼时危不让人省心。然而当时危讪笑着开始承认自己的不是,她又迅速心软下来,连自己都觉得有些好笑。
众人忙活了一整日,其中大半时间都花在一件事上——水。虽说她们被水环绕,最不缺的就是水,但干净能喝的却寻不见。平日里村民们多在村里的水井或附近的小河中汲水,而它们如今都被裹挟了淤泥、污秽和尸体的洪水污染,贸然取用恐会染上疫病。
昨日便有个男人耐不住口渴,取了些浊水,也未过滤,随意烧沸便喝了,结果没过多久那人便开始上吐下泻,最后竟脱水而亡,即便是清度、清央、清远三人也来不及抢救。
营地中的氛围因此事变得更加沉重,大多时候人们都埋头做事、一言不发。仅有的笑语只发生在孩童们拾柴回来,互相追逐争夺头名时,但到了夜晚,依旧时常传来孩子们的啜泣和哭闹声。
好在清度等人授以村民蒸馏之法,据闻是道士炼丹常用之术,效率虽不高,但总算解了燃眉之急,这样的悲剧不至于再度发生。
温暖潮湿的天气尸体耐不住停放,今日时危等人寻了个风水尚可之处——受制于天灾,着实难有什么好风水的地方了——掘了墓穴,帮忙将遇难的村民们葬下,又立石为碑,依照相识之人的说法刻上了身份名姓。
近黄昏时,天淅淅沥沥下起雨来,众人连忙翻出一切能够寻见的器皿接水。只是这及时雨并未给人带来多少欣喜,一来雨水只会令洪水更加难以消退,二来,这般阴雨朦胧的天色,最易触动伤痛。
不久前方才亲手埋葬亲人,又或是与亲友失散、至今未知对方生死的人们,或垂头叹息,或掩面低泣。有人道这样的雨就似老天也为黎民落泪,然而若老天悲悯,又怎忍降灾于苍生?
触景伤情,时危一行也低落起来,各自沉默地想着心事。
杨玦独自悄悄走进了树林。
时危盯着杨玦身影隐入林间之处,呆望半晌,起身跟了过去。
树林深处,杨玦听见身后不加遮掩的响动,知是时危,轻轻一抬手,立于手上的翱闪便扑着翅膀,飞到了近旁一株断木上。
见杨玦神态无异,时危心中悄悄舒了口气的同时,一股压抑许久的情绪蓦然涌现出来。
她脚下加紧几步,上前抱住杨玦,将脑袋搁在后者肩上,胸口强烈地起伏了几下,继而将整个上半身的重量交付在杨玦怀中。
杨玦先是一怔,又迅速了然。一闪即逝的犹豫后,她抬臂将时危拥紧了些,没有言语。
她无法许时危希望。欺人自欺,亦非她的风格。相伴相扶,是她如今唯一能为她做的,或许,也唯独她能够。杨玦不知该感到幸福还是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