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姨母大人座前。哀启者:
“‘女危不肖,固访鲜得,失济乎厄难,使先君不免。
“‘时七月望日,危与妹、积石谷杨四娘等抵雎阳郡永城县,闻县北砀山有天渊,访之。于山西南得天渊,其长数里,深百丈,而狭处三人不能比肩。降之则岩接沃壤,崖木偶矗,松鸦鼯鼠居焉。及底,见骸骨成丘,少存肌者,则虫鸦争食,人畜皆然。始知万物刍狗之言。忽见一骸,其衣以灵台仪象纹。危等环验人骨,以残衣片缕识三人:子羽、照林、燕双。姑布敛其骸,复寻偕行者踪迹。
“‘行二里,有穴深寒,先君所携惊雷石遗诸旁,故入而探之。是穴连一地宫,自壁上盗洞入,又得衷迟遗骸。然则寻视敞夷,以至隅隈,别无所获。末升中陵大殿,开锁而入,未料先君立其中,见危辄剑谈不语。初,危以昔者每见教故,欣然迎之。及近身,乃觉异,悲愕欲断。盖先君脉息俱无,肌颜惨然,唯举止神情与生人同。缠斗旷久,危等稍不能敌,幸杨氏四娘武艺绝伦,独力相制。危遂行不获已事,先君是用竟克瞑目。
“‘俄而彼金氏至,欲以母踪易予辈之助力,言称或逢母于太原’——”
“慢着!此处,再读一遍?”
沈嫏嬛本半阖着眼睑坐在桌旁,一言不发地听望月读时危托她带回的家书,此时突然睁眼,烛光映出她眼中颤动的惊喜和疑惑。
望月吓得身子一抖,定神后照做:“‘俄而彼金氏至,欲以母踪易予辈之助力,言称或逢母于太原……’”
望月迟疑地停下看沈嫏嬛,得到继续往下读的示意后才接着道:“‘而不具其详。危纵疑其居心,顾母之安危,莫敢侥幸,是计往查探。
“‘呜呼!死生天常,修短无定,危固知之,虽悲恻涕泣,靡所尤也。独不知先君何孽,殒而不安?
“‘今具陋棺,尸骨遗物凡可识者,一应拾之,令从护归。当慰其亲朋,善择时地以葬。先君遗体,暂存于冰室,丧仪且缓,待予归还。
“‘妹与朔己均吉,勿念。宫中诸务决断者,委之姨母大人座前如故。复令大人操劳,危愧甚。不敢言报,但祈大人百凡顺遂,玉体千安。秋风愈厉,诸希珍重。
“‘生危再拜’。”①
望月垂下拿着信纸的手,吸了吸发酸的鼻子,担忧地将目光移到神情恍惚的沈嫏嬛面上,糯声唤道:“阿娘?”
沈嫏嬛定神,深吸一口气才控制住表情。她目光瞥向信纸又收回,问:“听闻小癸伤得不轻,小己、阿暮与阿危如何?可受了伤?”声音丝毫没有透露出她的情绪,仿佛在问她们晚饭吃了甚。
“受了些皮肉伤,不过,我们启程时,她们看起来均已无事啦。”望月说出打了许久的腹稿。并非她想隐瞒,这全然是时危和朔己的意思。否认受伤定是瞒不过沈嫏嬛的,望月只得选择这般轻描淡写。
倒也算不得说谎,时暮本就只破了些皮,时危和朔己表面上也确实看不出甚么伤来,是以望月并无多少心虚。沈嫏嬛见望月神色自若,便信了。
时危在信中再度提及金姓的神秘人,沈嫏嬛心中思索,前些日子她已派人前往金陵调查此人底细,本是打算摸出他获得那篇玉简的渠道,如今看来,此人与沈绮微、时斗等人失踪之事的关联,怕是比她最初以为的要深。
又思及近来关于帝京的传闻,上山的路上望月确认了传闻的真实。与别个不同,出身帝王家的沈嫏嬛首先想到的是有人欲藉此谋权。她的叔父,亦即当今天子,如今年事已高,而储位空悬,几位有机会入主东宫的皇子及其幕僚有所动作是理所当然。只不知此番究竟是有人自策自演想要立功,还是意欲以此声讨天子无道,为宫变做铺垫呢?
沈嫏嬛不关心君位落入谁人手中,只是蛰星宫立于九州之地,必然为朝野局势影响。她们虽避居于深山,但在俗世亦有经营,终究不是全然出乎世外。新官就任尚且下车作威,新君继位只有更甚,蛰星宫所营之象占术数、堪舆掘墓,历来为君王所忌,加倍小心总是没错。或许是传闻骇人,沈嫏嬛隐然觉得有些不安,为保周全,她令人密切注意此事的发展。
而太原那边……时危当真能有所收获么?沈嫏嬛心事重重地望着窗外,陷入沉默。
***
客栈内。
杨玦停下碗筷,担忧地看着走神发愣的时危和她面前几未动过的饭菜,心中轻轻叹了口气。
自那日姓金的离开,时危便陷入这般恍惚的状态,一行人里只剩她一个能拿主意的还清醒着。好在有却邪帮忙,她们未经周折便寻到了另外的出路。只是她与清度费了好一番功夫,才设法将蛰星宫几位前辈的尸骨及无法行动的伤员弄出了天渊。待与随七尾赶来接应的望月等人会合,已是第二日清晨。
朔癸伤得重,不将养几月怕是好不了,时危便让他与望月、初霁等人一块回了蛰星宫。朔己当日便醒了,但清度说她必须躺着静养几日,否则恐生意外。于是她们便在这客栈多住了一阵。幸而朔己神智清醒,未有旁的不适,只是因着时斗之事,分外颓丧。
时暮回客栈后就没从房里出来过,也仅让清央与初雪入内探问。杨玦想着她大约需要些时日才能接受眼下之事,便一心守着时危,未去打扰。
这几日来,时危夜夜噩梦,疲惫不堪,连带着杨玦也睡不安稳。白日里时危又食欲不振,用饭还总是走神。她本就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杨玦担心这般下去,她伤还未好透彻,人已病倒了。
杨玦也想像三年前时危安慰她那般安慰时危,可每每话到嘴边,又觉不动听,继而无话可说。难免恼恨,在安慰一事上,自个着实笨拙。
虽然如此,她也不能就此坐视不管,若是言语不堪驱使,那至少也得做些甚么。低眉思索少顷,杨玦微抿着唇,从盘子里挑出颗蒜,送到时危嘴边。
时危的眼珠子终于动了动,缓慢地将目光移向杨玦,停住,然后像个听话的孩子一般张嘴把蒜叼进嘴里。
咀嚼了两下,时危才尝出不对,连忙“呸呸”吐在桌上,又连饮两勺汤把嘴中的蒜味给冲淡。
时危委屈地皱着脸:“阿玦……你怎地给我喂蒜?明知我最讨厌这味……”
杨玦眼皮抬起,瞥她一眼又落下,轻轻道:“还晓得自个吃的是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