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花老太太与宁国公夫妇所谈的,是连二老爷与二太太都无从与闻的秘事。连余氏身边的绿鬟,身为余氏的左膀右臂,宁国公府后宅隐形的大管家,都没有资格在一旁听事,缘何自己这个早就退居二线的丫鬟,得以留在房里端茶倒水?
是花老太太忘记屏退左右了吗?不是的,宁国公夫妇才进门,花老太太就将金粉等人全都打发了出去,自己将要出门的时候,却被花老太太点名留下了。
为什么被留下的人是自己呢?因为整个春晖堂里,就数自己最心软!也只有如自己这般,服侍了十余年的丫鬟,才有资历和能耐在已经宵禁了的深夜打通一条去往秋水阁通风报信的道路。甚至今夜当值的守门丫鬟不是没有背景的彩鹳,而是与艾妈妈沾亲带故的彩鹬,也很可能并不是一个巧合!
想到此处,金玉登时觉得浑身无力,软软地靠在大迎枕上,才发觉手心全是虚汗。
到此时若再不明白花老太太的用意,金玉也就不配在她房中伺候了。老人家正是明白问题的棘手,无论是自己出面,还是宁国公夫妇出面,都是枉做恶人,总是一种对亲情的破坏。但假如是娉姐儿本人“深明大义”,主动提出下嫁,这样当可使得眼前的危机和窘境立时得到解决,又不必残酷揭下亲人之间的温柔面纱——没有人逼迫你,是你自己做出的选择。
难怪娉姐儿特意问起房中可还有别人伺候,难怪在得到了自己的回答之后,露出的笑容如此苍凉苦涩!
金玉恍然大悟,但随即又产生了新的疑惑:花老太太固然十分了解自己的性格,知道自己是个心软的人,但心软的人未必愿意多管闲事,倘若自己出于明哲保身的心态,抑或是太困了没有听清主子之间的谈话,导致未曾通风报信,那花老太太的这番安排,岂不是付诸东流了?又或者娉姐儿听闻此事之后,不为所动,不愿意为了家族牺牲自己的婚姻,那也成了俏媚眼抛给了瞎子看。
很快,她又自己找到了答案:这番安排,未必是苦心孤诣的谋算,而是一处信手拈来的闲笔。老人家根本没指望着靠自己将今夜的这番谈话传到娉姐儿耳朵里,也没指望着娉姐儿听过之后一定要出来献身。她若愿意自己提出下嫁,那样最好;她若不愿意,也自有人出来说项,说得她不得不愿意。
又或者,自己把花老太太想得太坏了些?她毕竟是一位慈爱的老祖母,但凡有得选,也不愿意将自己的亲孙女推进火坑。或许她老人家心里另有打算,今日的安排单纯地出于对自己这个伺候了十余年的老人的信任,认为自己不会出去大肆宣扬,才没有避讳?或许等一觉醒来之后,她就会宣布一个皆大欢喜的做法,让被卷进这一场风波的每个人,都能得其所,而不必有所牺牲?
金玉怀着满腹心事,不知不觉地迷糊了过去。她昨夜睡得晚,心里又装着事,等第二日醒来,已经接近巳时末了。虽然是情有可原,以金玉如今的地位,偶尔睡迟一回也没有人会责备她,但她本人还是觉得十分羞愧,赶紧起来匆匆洗漱了,问今日当值的大丫鬟金莲:“好妹妹,我睡得迟了,院子里可还有使得上我的地方?”
金莲正在春晖堂二进的小花厅里吩咐小丫鬟们做事,看见金玉过来,连忙站起来笑道:“好姐姐,你这话就说得重了,昨夜老太太很晚才睡下,我和金粉躲了懒,全靠你一个人服侍,还没谢过你呢。今儿晨睡得晚些也没什么!我们老太太向来是个省事的,春晖堂里倒是没什么要忙的。姐姐若得闲儿,倒不如去寸心堂帮衬帮衬绿鬟、绿缥两个姐妹,今日一早添出许多事情来,她们是忙得脚不点地:又要张罗婚事,又要拾掇家庙,虽然从随侍处借调了闲着的婆子来使,可没个老成稳重的人看着,可怎么成?”
金玉听见“婚事”,心砰砰直跳,忙问道:“这都是些什么事,好妹妹,你仔细给我说说,这样我过去帮忙的时候,才不会两眼一抹黑。”
金莲便往左右看了两眼,可巧发号施令到了尾声,春晖堂的小丫鬟们都已经得了吩咐,退出了小花厅,各司其职去了。她见四下无人,才向金玉道:“这样的大事,也就是咱们这个位份上的人,才能听一耳朵了,姐姐别怪我小心过逾,这事可万不能叫那些毛丫头听了去。”她压低了声音,“今儿一早,二姑娘就到东府来,对着大太太磕头,具体说了甚我们也不知道——姐姐晓得的,寸心堂里的口风一向是最严的——总之,二姑娘和大太太说完,又一道进了咱们春晖堂的门,见了老太太,说了一席话,我就听到一句什么‘割肉还母’的。二姑娘哭得厉害,眼圈儿都是红的,老太太和大太太也陪着哭了一场,还叫我们拧手巾进去。然后开了门,大太太就吩咐绿鬟姐姐,叫她开了库再拿些好东西出来给二姑娘添妆,老太太这边也打发金粉同样开了库拿东西。原本因为那件事搁置的婚事,又紧锣密鼓地筹办了起来——得亏事发那一日没急着叫人把彩绸扯了,把喜字撕了,否则此时重新布置起来,更加忙乱。看样子,是二姑娘和郦家的那门亲事照旧,连婚期都没改,仍是五月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