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居然甩甩头,努力不去回想,他紧盯着手里的东西:陶星星的衣服、陶星星的玩具、陶星星的药、陶星星的病历。
“这是你大儿子?”隔壁床的家属回来了,是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她精神萎靡,笑着寒暄。
“是星星的哥哥。”吴晓若这样回答,瞪着陶星星要他把汤里的莲藕吃下去。
“真好啊!两个儿子,你以后要享福了……”不知道想到什么,女人目光怅然,轻轻唤醒病床上的人,喂他吃饭。
吴晓若道:“我是不指望孩子的,儿孙自有儿孙福,生他出来也不是为了让他养老,以后他自己过好就行了。我和老陶两个互相照顾着过,跟您老一样。”
女人摇摇头:“唉,我以前也跟你想得一样,不过人老了,精力不好,不管是他病了还是我病了都难过啊,还是有儿女在身边好……你看,外面那些机器我都不会用,发票打不出来。人老了,被社会抛下啰……”
“您快别这么说,久病床前无孝子,还不是看个人良心?有良心的记着你的好就回来看看,没良心的只记得你对他不好,不恨你就罢了,还指望什么呢?您没看电视上,有多少含辛茹苦养出来的孩子长大了就要跟父母断绝关系,我可不指望孩子养老!”
陶星星眨眨眼,插嘴:“我给妈妈养老!”
吴晓若笑道:“哟,你懂什么是养老?啊?你能给妈妈炖排骨汤吗?”
陶星星扭来扭去:“哥哥炖!我喂妈妈喝!”
女人在旁边看着,羡慕道:“你看看,多好的孩子!你啊,以后能享孩子的福!”
吴晓若笑着揉揉儿子的脸蛋,欢喜地说:“哎呀,小孩子随口一说,谁知道长大了是不是白眼狼?”
陶星星听出这不是好话,嘴里的排骨又吐回去:“我不是!你才是!”他小手一指:“他是、他是白眼狼!”
吴晓若拍掉他的手:“瞎指什么?好好吃饭!”转头对陶居然说:“差点忘了——然然,你去一楼把星星看病的发票打出来吧,你爸公司多少能给报一点——啊、对了,陈姐,你把单给然然,然然也帮忙打一下……”
“那可麻烦了,谢谢啊!”
“您客气什么?”
有这么一节,两边家属变得亲近许多,陶居然走出病房还能听见她们的对话——
“你大儿子不怎么爱说话?”
“他就是这样,内向,比这个小魔星强多了!是不是啊小魔星?”
“我不是!你是!”
“你这小的蛮活泼的,男孩子大方点好……”
陶居然走到一楼,大厅里一边是挂号处,一边是领药处,叫号的电子音毫无起伏,乱糟糟的各种声音都有气无力的。每个人都皱着眉头叹着气,带着一种屈从的平静。
他了解这种平静。排队、等待、听医生宣判,护士形色匆匆,没有多余的精力施以同情。同情在这里就像祈祷一样无用。他跑上跑下,呼吸冒着热气,抖得像真正的病人。姥姥握着他的手,同样栖惶无助。他们相互支撑着走在来来去去的病人之间,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
好几个医生,白色的制服散发着消毒水的气味。他看不清他们的表情,他们戴着口罩,这是对医生的保护,也是对病人和家属的保护。人在疾病面前无能为力。那些医学词汇很生硬,他们说得一天比一天糟糕。他们眼睛就像手术室的无影灯,把他毫无准备的表情照得清清楚楚。他没法理解他们的意思,只能听见重重的心跳声。仿佛坠入深海,然后不断地下沉,不需要再挣扎,一种奇异的平静包围了他。
他转头看姥姥,姥姥闭了闭眼,眼泪涌出来。她紧紧握着他的手,喉咙里溢出一声痛苦的呜咽,身子晃动了一下。医生扶着她往椅子上带。他好像突然变回了有情绪的普通人,安慰着,唤护士进来。姥姥睁开眼,摆了摆手,感谢医生,拍拍陶居然的手,目光落在他身上,流露出一种他看不懂的悲哀。他心跳如擂,视线忽然模糊了。姥姥说了什么,他听不清,只看到医生和护士站在办公室门口注视着他们,这样的场景他们一定经过很多次了……
发票很快就打印出来了,按陶星星的吃饭速度估计还得半小时。陶居然不想回病房,在住院部楼下的花坛上坐着。今天也是个苍白的天色,日光浅淡,呈现出金属的冰冷质感。天上蒙蒙一片,一丝云也没有,一切都黯淡失色。
医院里种的都是常青树,也在掉叶子,地上一层又一层,都烂在土里。树木萧萧瑟瑟,偶尔有一个推着轮椅走过的家属,病人疲惫瘦小目光呆滞,家属打着精神说些家常话,得不到什么回应。
家属总是自觉地保持乐观的心态,好像是一种任务,就像病人得服从医嘱,家属的医嘱就是要保持好心态,除此之外他们什么也做不了。可惜心态并不像病毒一样可传播,病痛带来的辛苦谁也没法儿感同身受;眼睁睁看着亲人遭受病痛折磨——这样的痛苦外人也没法感同身受。
一点风都没有,到处静悄悄的,这是一种不详的平静。他低低叹了一声,难受地抓了抓头发。妈妈离世的那天,也是这样的天气,医院里冷得出奇,人从骨头缝里生出寒气来。为什么这样冷,明明还是秋天?
他盯着地面规整排列的砖块,恍恍惚惚地想:他已经好久没有生病了,可是他又觉得很久以前他就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