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栖面色不太好看。
“你是说他孤注一掷。”梅负雪道。
“是。”
“他认得路?”
“……”
“不认得,”须臾沉默后,慕栖才低涩道,“但他认得我家的路。”
“……”
梅负雪抿着嘴,极目看向远方——
断垣外是漆黑密布的深林,风过幽径,那深色挥舞的爪牙便如同着了魔,齐刷刷挥舞着旗帜,带来一阵腥冷的寒风。
烈阳的温暖去得太快了,仅仅是转眸的一刹那,便背道而行,独留一人待在原地若有所失,白川过境,终于收回了那点可怜的施舍。
梅负雪别开眼,哑声问出了重复数遍的问题:“二十年前,究竟发生了何事?”
“……”
银光雪白透亮,慕栖手腕一转,刀锋化作流光归位,眼前连绵不绝的城池残垣越来越少,这条通往未知的路似乎已经走到尽头。
她垂了下眼,像是在犹豫什么,少顷,缓缓道:“我族镇守八方柱,府邸也就坐落于周边,当年我尚且年幼,跟随父母身边例行检查,那本是在稀松平常的一天……”
许是确定了行进目标,二人身形渐渐稳下来。
“八方柱里有什么?”梅负雪插话。
“不知道,”慕栖摇头,“它虽声名显赫,但即使是我的父母也未曾深入,据说只有一手创建它的苍梧宫宫主……或许还有沈宗主知晓。”
“……”
“柱底有一长阶欣欣向荣,连年常青,我曾多次徘徊其下,每次抬头都看不见路,只是夜半三更偶有铃声,清新悦耳并不频繁,我去询问父母,得到的答案是磐铃。”
“……”
“磐铃?”
“也称引路铃,”慕栖道,“指引迷津,可阻挡诡气侵蚀,铃声不会传出很远,但山路曲折,光有铃声是完全不够的,这才有了引路牌。”
“……”
“月上中天,诡气最为活跃,八方柱压了大半,却还有一部分诡气残存,经年累月积少成多,我们的职责正是处理这些残存余孽。”她说着,并指一划——
微不可察的金光转瞬即逝。
相比于方才动手的利落,此时只剩几点余韵,可怜巴巴拖着尾巴。
“可惜我非佛修,如今动用的佛光不过是当年苍梧宫宫主赠予的法宝,经此一战,已经油尽灯枯。”
“……”
梅负雪眉头慢慢蹙起,本能地察觉出一丝不对。
就这样过了很久,久到步伐愈慢,眼前一成不变的森林似乎都低了几分,他终于说出疑惑:“依你所言,八方柱下是压了个诡修。”
慕栖犹疑道:“父母从未提起,但照理说没错。”
心底那股微妙更加强烈,梅负雪速度越来越慢,无形中似乎有什么东西牵引着一切,但线索太过渺茫,他百般思索却只能徒劳无获。
慕栖等了片刻不见回应,试探性地搭腔:“诡气重在吞噬欲望,寻常修炼……譬如鸳鸯楼里的生吞活剥,其实都应当算是下等——因为此道纵欲为上。”
“……”
“欲望分为很多,美人金钱,修道飞升都算,任无忌幼年历经坎坷,故偏向后者,”她继续解释,“方才楼里我所言并非空穴来风,他实力应当所剩无几,入道时凭借极端性格走了捷径,但久而久之无人引导,也就怠惰下来,方才坍塌那一瞬却突生变故……”
慕栖说到此,似乎是有些不确定:“我寻机已久,不做无把握之事,进屋那一瞬我能感受到他的疲软,但随着相处愈久……那种虚弱竟然很奇异地再缓解,就好像……因为时间的流逝,他渐渐在我们之中发现了什么,甚至迫使他重新捡起被丢失的欲。”
“……”
“欲望不减,诡气就会滋生疯长,实力也就越强。”
“……”
“八方柱底下若有诡修,实力也当遵守此法?”
慕栖一愣,脑子没转过弯:“是……吧。”
“若是欲望受阻,初心丧失,诡气是否减弱?”
“自然会。”
“八方柱下诡气肆意,历经百十年也未消散。”
“是这样。”
“所以,”猛烈干冷的飓风一止,梅负雪忽然驻足,一只手牢牢摁在慕栖的肩膀,二人顿时湮没在迷茫的风雪中。
他声线压得很低,仿若抓住了那一点隐秘的矛头:“什么诡修可以久历风尘无阻,受压百十年实力不减,甚至于经年累月影响北郊。”
“……”
“欲望不下,实力不减,八方柱下诡气恣意妄为,源源不断,何等执拗能延续至此?”
“……”
慕栖哑口无言。
梅负雪倏而一松,桎梏消失,安抚般轻言轻语:“八方柱下若真有诡修,那可真是不得了的来头。”
“……”
这次安静的时间很长,风雪迷眼,树影却愈发低矮佝偻,大片大片慌不择路,仿佛是看见了极其可怕的事,不顾风险也要拼命逃窜。
两人身形都没动,在诡异的沉默中,慕栖看着飞速倒退的景象,一时有些眩晕,雪沫冰碴劈头盖脸砸来,又在肌肤一寸处砰然炸开。
无形的屏障悄然蔓延。
她清了清干涩的喉咙,道:“公子……不必忧心,八方柱未塌,唯一值得担忧的便是那残余诡气。”
“……”
“诡气吞破坏极大,所过之处不亚于浪潮迭起,我族屹立深林不倒,凭借的就是当年宫主赠予的法宝,一般石墙无法媲美,譬如北郊城原先的城墙,方才路上经过早就看不出原样,除非是诡修亲临,然普通诡修也无法击破佛光……”
“不必说了。”梅负雪淡淡道。
慕栖怔然:“为何?”
遮掩已久的风雪终于散开,丛林被彻底抛在身后,那飞速倒退的风景终于停下,突如其来的平缓让慕栖有些手足无措。
梅负雪拎着质料平滑的令牌,方才洁白的外壳在这一刻换了个模样,滚水煎熬般滚烫发热。
他低眉看了两眼,复又抬头——
半截牌匾悬在树梢,发出“嘎吱”奇异的声响,如同虫蛀腐烂的朽木,内里空虚无度。
平地忽起一阵微薄凉风,那腐朽糜烂的蚀气入潮灌涌,门闩轻一下缓一下敲打着沟壑纵横的门板。
咚。
咚——
发出隐晦嘲讽的讥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