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毕菱一行人终于回到阔别多年的长安。
长安城曾在大乱时被叛军焚毁,周边的园林馆舍又被回鹘军洗劫,化作废墟。
经过近些年的修整重建,中心的坊市已重现盛唐之际的熙攘繁华。
加之今日又是上元节,更是昼夜喧呼、灯火不绝。
只是毕菱等人跋涉数月又正在孝期,自是无心赏玩。
他们穿越了小半个长安城,越走越荒芜寂静,夕阳西下到了南城敦义坊的毕家阶下,却是大门紧闭。
毕寿心下纳闷,明明早晨就提前差人进城报信,怎会无人迎接?
好不容易叩开,门僮却牢牢扒住大门不肯放他们进,指甲缝里还沾着宴席酒肉的油腥,满脸不耐:“主母吩咐过,寿棺走角门!”
毕家老家主过世得早,留下毕渊和毕泓兄弟二人共同侍奉母亲。
毕渊以庶族出身得宰相柳崇景青睐,一朝高中进士,被皇帝点为探花、入朝为官,在敦义坊置下家业,迎娶了柳相幼女柳令娴。
毕渊将家人都接来长安,后来母亲去世,弟弟毕泓也从未提出过分家一事——他才能平庸,处处要仰仗在朝为官的兄长。
后来毕渊去洛阳做官,这座敦义坊的宅子就留给了二房。
可如今长房凋零,只余下一个孤女,家业全握在了二房毕泓夫妻的手中。
那小僮既然说是“主母吩咐”,便是毕泓的妻子张氏摆起了当家做主的派头,要给他们下马威瞧瞧。
从前在府中管事的毕寿何曾受过这种闲气?他回头瞥了一眼消瘦羸弱的小娘子毕菱——若是家主的独子健在,何至于被二房将家业都占了去!
无奈他自己今后还要在二房手下讨生活,只得咽下这口气。
棺材被随意停放在马厩边,两只乌鸦振翅从茅草顶上飞离,呕哑喊叫了几声。
夜色降临,正堂内外悬挂摆放着各色花灯,毕泓一家穿着簇新的锦袍赏灯说笑,身后的仆婢捧着酒肉菜肴鱼贯而入。
身着粗麻斩衰的毕菱踏进这喜气洋洋的小院中,众人顿时鸦雀无声,眼睛在她身上游移。
他们明知今日毕菱扶棺归家,却连样子都不愿装一装!毕寿满怀气愤,拿眼去瞧前头的毕菱。
而毕菱被众人死死盯着,垂着眼皮面无表情——下马威已领教过了,这一招怕是试探她的脾性和底线。
连一路上吆五喝六的毕寿都变成锯了嘴的葫芦,难道还指望她一个十四岁的孤女怒喝斥骂叔父一家?
毕菱啜泣几声,躬身下拜:“叔父,叔母!”
张氏得意地瞟了眼丈夫——她早说过,柳令娴那个软弱性子生出来的女儿,怎会不好拿捏?
她迎上去扶起毕菱:“哎哟,我们家真是苦啊,先是大嫂子、小嫂子接连去了,后来连兄长的独苗也跟着没了,人人都说他是神童,能继承兄长衣钵,如今竟连兄长也早早去了!”
毕菱暗暗冷笑,她们二房在长安浑噩度日,并不知五年前洛阳究竟发生了何事——不过,毕渊这贼人的险恶用心,世上恐怕无人能猜度得到。
张氏假意安抚,指腹却在她腕间摩挲。
毕菱知道她在找什么:阿娘留下的玛瑙镯早在下葬时就埋入坟中,连近日戴的银铃铛也被换成了自己袖中最后半块羊肉胡饼。
摸了个空后,张氏引她到灯火明亮处想打量模样,她的三个儿子也都伸长脖颈。
要说他们这般有兴致,也是有缘由的——
毕菱的母亲柳令娴体格瘦弱、貌若无盐,即便出自堂堂河东柳氏,也迟迟未立婚约,年满二十仍是待字闺中。
而毕渊身高六尺,神采英拔,沈腰潘鬓,是世间难得一见的美男子。
都说女儿肖父,不知这毕菱究竟能有几分毕渊的风姿?
毕菱心下了然,抓住张氏絮絮哭诉时故意露出冻疮——这些溃烂的印记,比任何言语都能坐实“乡野孤女”的印象。
毕泓一家顿时都败了兴,敷衍劝慰两句后引着她进正堂用饭。
宴席酒肉热气熏得人作呕,她盯着案上炙肉,想起父亲逼她绝食改诗时,砚台里的墨汁也是这样泛着油光。
毕菱识相地以“身体困乏”为由匆匆退下宴席,张氏见她躬身缩手地离开,心中畅快不已。
原先婆母在世时,常拿长房新妇来数落她,整日叨叨着人家是高门贵女、文雅贤惠。早知毕家能攀上宰相亲戚,就不该让老二早早娶了她这个粗野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