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对对,是残剑,剑头都被折断了。”
花错又问道:“可看清剑身是何颜色?”
“红色!”
“不对,是银色。”跑江湖的汉子纠正道。
“不是暗青色吗?唰,像碧海泄地一般?”又有人插嘴道。
“明明是黑色啊,通体漆黑,像块铁疙瘩一样。”
“你们说的黑色、银色、暗青色那都是其他剑,但那穷寇手上的残剑就是红色!”掌柜的一反和气生财的态度,语气变得很坚决,“我初初看着以为是黑色,后来陈知州带着几百号人过来,整条青乌街灯火通明,恍如白昼!我可看得真真的,那残剑就是红色,那个穷寇一剑把兵马都监给杀了后,还拿都监的衣服擦了擦剑!就是红色!”
说到这,掌柜的略带嫌弃道,“不过这人也是真穷,作为江湖人,连剑都买不起一把新的!啧啧!”
“你知道什么!”刚插嘴的汉子被气笑了,“江湖有个不成文的定律,武器越怪,死得越快!但也有句话,叫定律都是用来被打破的!女人、小孩、老人是最孱弱的吧?但跑江湖的都知道,女人、小孩、老人又是最不能随意招惹的!老头,你口中那连剑也买不起的穷寇,焉知不是哪个劫富济贫,诛杀奸佞的大豪杰,大人物!”
“这位大侠别动气,别动气,小的就是个迎来送往的买卖人,哪懂那么多江湖上的道道,口无遮拦……”掌柜的讪讪,作势抽了自己几嘴巴子,又立马转了态度道,“其实那位大侠一剑劈了那兵马都监,小的那可是拍手称快!你是不知道,那当官的,能有几个好的?这位兵马都监来任上还不到一年,打着养兵筹军饷的名目,各方勾结,在原来的杂琐钱之外又增加了什么到岸钱、市例钱、折帛钱等杂税一堆,每旬都来‘抽行头’,后来又要在乌青街修别馆,又要在云堤建码头,劳民伤财。他手下那些兵,动不动就来各大酒肆食肆打牙祭,白吃白喝。小的们是苦不堪言!”
“那你还……”
“小的这也是没办法啊,他们杀人后,一走了之。可朝廷平白死了那么大个官,那不得严查到底?去年,但凡说那位大侠一句好的,第二天就给抓了关进大牢,有钱的托个人情花点银子也就出来了,没银子的那可就惨了……我就见过好几个,关了半载,那枷锁就没拿下来过,出来时,那颈骨都变形了,铁链子就差长肉里了!后来,要不是州里莫名其妙死了十几个官吏,还不知道有多少百姓因为这事受牵连枉死呢。”
掌柜的讲到这里,仿佛也发现自己话说多了,忙打住道:“小的多话了。”又立马挤满笑容,向花错热情推销起铺里的货物,“小郎君,要不再看看,本店的按摩膏那可是惠民坊出品的,有活血化瘀、舒经活络的效用,货真价实,童叟无欺。”
“这膏确实不错。”花错从善如流地拿了几盒按摩膏,在掌柜的欢天喜地接过银子一边忙着找还碎钱,一边吩咐伙计拿锦匣装盒时,颇好奇地问了一句,“掌柜的,那救人的汉子后来怎么样了?”
“哦,他啊。”掌柜轻描淡写回道,“被拿残剑的汉子砍掉了一只手,再多我就不知道了。”
花错从‘奇货居’出来之后,异常沉默。
正好三更铁牌子敲打声响。
“灶前灶后,小心火烛,门户关紧,小心贼盗入……”粗野又别致犹如古之遗音一般的报更声在片铁铮铮后响起,透出点荆楚之风的韵味。此时整个云堤烟市雾气氤氲,月色荒荒,万千花树同一色。各家帘幕灯烛藏在批拂夜雾中,好似满天繁星被打翻在地。目之所及,皆是即将休市的疲乏和匆忙:远处各店铺大字招牌下的灯烛已萧萧,四处游动的车担渐渐少了踪迹,沿街布档的各个小摊灶头柴火将熄未熄,连停泊在码头岸边的花船,丝管弦乐、歌舞伴唱都已渐止住了。便是在这样人困月慵,最易伤怀的时间,花佳人向身后的花错问道:“阿兄,在想什么?”
“我在想,那个被砍掉一只手的,会不会就是眠花宫温南荇。”
花错推着木轮椅走在青石板路上,临水杨花千树,飞英簌簌,轱辘声悠悠。
霁景风软。
漏收人散。
怕搅了这良辰美景般,花佳人很轻地‘咦’了一声,略一沉吟后她用力点点头:“还真有可能。在漠北替他疗伤时,我看过他的伤口,是新伤但已完全愈合,就断肌处的疤痕来看,应当不超过一年。那这么说来,那个使残剑的人……”
“应当就是他!”花错笑的时候,有不输清风皓月的暖懒明亮,百般相宜。但他不笑时,冷硬漠然,连身上襟袂都给人霜雪侵人之感,“江湖上曾有一把赫赫有名的残剑,色赤如血、身窄似柳,剑名‘霜不杀’。原是‘天下第一剑’王式之的佩剑,没想到居然到了他手上。”
“我们温侯爷可真是让人……”
话到这里,花错忽然住了声。
“阿兄,别想了。”花佳人脸有郁色,她无意识地抠了抠指甲,然后带点情绪地调整了一下坐姿,绷着脸道,“我们和温二的纠葛,始于温南荇,止于递炤山。现在温南荇已死,递炤山被炸,温二杀人如麻、作恶多端也好,劫富济贫、诛杀奸佞也罢,都跟我们没有关系!我以后都不想看到他!”
说完又字字响亮地添了一句:“再说了,你身上的人蛊也不是非他不可!”
花错欲言又止:“得宝儿……”
花佳人冷哼一声:“怎么?”
“无事。”花错目中已有笑意,也确实笑了一声,而后他清清嗓子问道,“你闻闻,闻到什么味道没有?”
花佳人依言耸了耸她上有一颗小巧黑痣的鼻子,而后那铺满愤懑的眼睛在夜雾中一下就亮了起来:“哇,好香啊!阿兄,我闻到羊脂韭饼的味道了!还有烧臆子!烤猪皮!烤羊肉……”然后她扭头,冲着花错软糯糯地道,“阿兄,我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