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禁足方满,东厢的门才重新打开。
禁足结束后,郑曦回到了日常。
她清晨早起,为桃夭亲手种下的药草浇水。庭角的薄荷与车前子在雨后长得格外茂盛,湿润的泥土带着草本的微香。她会俯身察看花盆湿度,指腹轻触泥土,细细拂去叶面上的尘,偶尔也将前日的茶渣埋入根旁,像是在照料一段尚未说出的心情。
桃夭总跟在她身后,有时帮忙递水,有时自顾自蹲着看叶子上的露珠。自那场罚跪以来,她的神情总是慌慌张张,看起来比谁都更怕自家小姐再受一点委屈。她像只在阴影中打转的小雀,虽无力撑伞,却始终不曾离开。
她一边收拾药草,一边压着声音碎念:
「小姐,奴婢想在东墙边种株艾草,驱蚊也好……」
「这几日您睡得沉些了,昨夜还没有说梦话……」
「小姐……那个,您还会再去书斋吗?」
郑曦多半只是轻轻一笑,未作回答。桃夭不敢再问,却仍每日早早备好笔墨与纸砚,像是在静静等待什么悄然归位。
然而,自那日之后,她便不再轻易踏入书斋。
现如今,郑曦每日皆于东厢内院展纸铺帖,临帖、抄经、习字,偶尔练习府中历图与古籍。禁足时的静默仍残留在她骨子里,像无声的影,让她下笔都比从前慢了些。晨光从窗棂斜落,她伏案而坐,眉眼沉静,笔墨间不疾不徐,似是在与时间对坐。
案侧摆着桃夭细心磨好的墨,墙边陈着数本旧书。她总是静静坐着,时而执笔凝思,时而侧头望向窗外,一如她心中那道尚未平息的波澜——不言、不动,却从未真正离去。
偶有几位庶兄庶弟自书堂归来,于庭间与她错身而过,眼神或冷淡、或带着微妙的嘲讽。她未曾回应,也不曾低头,静静走过,如同风掠过屋檐,不着痕迹。
嫡姐难得现身,却总留下一丝若有似无的视线,有时像监视,有时像轻视,更多时候则只是无声的针,刺在衣襟之下,不见血,却隐隐作痛。
她都默默承受,如同一粒沉落尘埃,在风起时,仍选择静静沉着。
只是偶尔,夜深梦回时,那场火海与断翼仍会在她梦中浮现。燃烧的羽翼、破裂的空鸣、金焰深处,一道背影愈走愈远,无人回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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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斋中,卫慎行发现她数日未至。
他翻过最后一页兵策,目光落在窗外未掀的帘角,指节微顿。那是她惯常坐的位子,空了太久,连尘都落了薄薄一层。
书案上她留下的笔尚在,笔洗早已干涸,书签静静夹在那本《气理纲要》中。他立于原处,并未挪动,只静静望着那行未写完的笔划,一笔一划,分明仍存着她当日的用心,却早已冷却。
那日她跪于雨中,他未曾出声,只远远站在窗后。但这几日,她从他的视线里,彻底消失。
他不问,却记得得极清——哪日没来,哪本书未翻,甚至笔架上的纸镇略微歪斜,也一眼即察。
他翻出一本《奇经要录》,随手收进信封,吩咐书斋小厮送往东厢。封中只附一行字:
「在宅内读书,也要记得坐直。」
字迹如其人,端正清润,不带一丝情绪,无悬笔,亦无多话。
桃夭收下信时还怔了一下,低声嘀咕:「卫家少爷也太……太严了吧……小姐都被罚成那样了,还要管坐姿……」
她嘴上小声抱怨,脚步却轻得像怕惊动风。回到东厢时,她偷偷探了郑曦一眼,发现她正凝神看着那封信。
郑曦指尖轻触那一行字,眼底静如水波,片刻后,嘴角缓缓弯起一抹极浅的弧度。
那笑意藏在眼底,未散,就像雨后初晴时,庭角那盆药草悄然吐出的新芽。风没说话,阳光也没说话,但她知道,它们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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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午后,天气清朗,风过屋檐,枝叶微响。
郑曦推门步出东厢时,桃夭立刻跟了上来,手里抱着一卷薄被和两册旧书,一边小跑一边问道:「小姐今日……是要去书斋吗?」
她没有回头,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桃夭小小地松了口气,又似有些迟疑:「那我、我去帮妳铺垫子……那里好几日没人坐,怕是落了尘。」
郑曦「嗯」了一声,声音很轻,却是连日来最明确的一次回答。
院中秋意渐深,石砖间已积了些落叶。桃夭蹲下身去,小心捡起黄得卷边的叶子,又回头看了看小姐的背影——那步伐仍是素静,却比过去几日走得更稳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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