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生来就是游鹰,你会走出这座大山。
——薛苓璐
薛苓璐从梦泽直接飞到离渠阳最近的机场,然后转大巴回到渠阳。这一别也有近半个月,孩子们和老师都很想念她,特别是畏晓玲。而看到畏晓玲的第一眼,她最庆幸的就是畏晓玲的爷爷并没有趁机将她掳走。
或许是他们上一回的重视动摇了老人家,或许是晓玲舅妈畏望秀上次的恐吓起了作用,也或许是老人身处茫茫深山一时半会还不知道她离去的消息。
无论是哪种,她都只有一句——‘幸好’。
至于畏望秀,她和王老师一起吃饭时偶然听到旁边人提起了一两句,听说畏望秀和她老公在饭馆大吵了一架,恐怕要离婚。王老师和她也听到了这些话,吃饭的动作明显慢了一拍。
支教团的人只走了两位,其余人都留了下来。杜遥开玩笑说现在走出去大家都以为她留下当老师了。薛苓璐细细打量她,是啊,往日穿着精致大牌的女子转眼间就变成了一个穿着舒适耐脏的年轻老师。那群孩子跟着杜遥学习,想必除了艺术,还学到了很多别的很重要的东西。
“杜遥,”薛苓璐眼神柔软地盯着埋头准备手工教具的杜遥,“你真的是非常非常好的女孩。”
杜遥先是一愣,然后明媚地笑起来,坦然接受赞美,她认同地点了三下头,回应道:“改成女人,就更好了。”
“好的,非常非常好的女人。”
杜遥如愿以偿,开心地摇头晃脑,如果不是手头的工作和场地限制,她可以当场来一曲劲舞。她喜欢别人以女人称呼自己,她愿意承认自己的客观年龄,也愿意当个出头鸟,推翻女人二字所代表的刻板形象。
薛苓璐也知晓杜遥这个行为的意思,对她又多了敬佩和欣赏。这趟支教,她们不止帮助别人获益,自己也获益匪浅。
对于薛苓璐来说,这趟支教使她认识了新的人、刷新了自我认知、也重新了解了旧的人。
她重新接回了三年级的英语,但这回她不需要再充当一班的班主任,轻松了很多。第一天归校,她就上了三节英语课,王老师劝她休息一天,她却一刻也不想休,当然,也不敢休。随时她都可能抛下这里的一切,回到父亲身边去。
那样一走,定不知归期。所以她希望能够抓紧时间,多教一点是一点。
七点钟,她洗完碗刚在书桌前坐下,手机铃声就开始扰人。
这是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
按照她不接陌生电话的习惯,她挂了两回,第三回愤怒地接起,正打算好好教训一顿,就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薛老师,我是畏望秀。”
薛苓璐一时半会没有反应过来,畏望秀的联系方式她是有的,毕竟她是畏晓玲的事实监护人。
薛苓璐放下手中刚刚还在飞舞批改作业的红笔,有不好的预感,忐忑地问道:“晓玲舅妈呀,怎么突然换了手机号?”
畏望秀沉默了一段时间,选择对她如实相告:“我不能被晓玲舅舅找到。晓玲舅舅,染上了赌博。”
薛苓璐想起吃饭时听到的小道消息,原来畏望秀和她丈夫吵架不是因为那天在山上畏望秀对她家公说的那些话,而是因为她丈夫染上了恶习。
“望秀,”薛苓璐咬住了唇,好一会儿才松开,“我能怎么帮你?”
畏望秀再也无法伪装平静,她哼哼两声哭出声。
薛苓璐知道她很委屈很难过,虽然她无法完全感同身受。从认识畏望秀的第一天,她就觉得这个地方困住了她却又配不上她。畏望秀应该是展翅的老鹰,她应当飞往更加广阔的天地,应该拥有与她同样的自由。
薛苓璐没有得到答案。
畏望秀哭泣声绵绵不断,她的哭声嘶哑,隐藏着惊天动地却鲜有人知的积年恩怨,可即便如此,她也哭得并不痛快,她惦记地将外甥女交付给可信任的老师:“晓玲真的拜托您了,她的安全我已经和校长以及王老师沟通过了,但她的英语,我实在没有别的途径,就只能找您,您受苦了。”
“我是一定会回来的,我不会丢下晓玲这孩子的,”畏望秀怕她有后顾之忧,不断承诺保证,“您要是不放心,就把我的身份证压给您。”
薛苓璐听着她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心都要碎了。明明是很好的女孩子,为什么要遭受这么多苦难。
“你把身份证给我了,你生活会很不方便,知道吗?”
畏望秀回了个拖音极长的“嗯”,为了让她安心特意告知她:“我知道身份证不能随便给别人的,否则会很容易被拿去做坏事。但薛老师你不会,身份证我平时也不怎么用,影响就是回家或者做事辛苦点而已。”
薛苓璐吸了下鼻子:“傻瓜。”
她从平板上翻到高绥的联系方式,对着话筒道:“你现在在哪里?我帮你找个工作,还有住的地方。”
畏望秀答道:“正在去浚沙市的路上。我已经在网上找了个地下室,两百块可以住一个月。工作我也可以慢慢找,老师您别告诉别人我在哪就行。”
浚沙算个二线城市,畏望秀的丈夫不能轻易找到她,这让她薛苓璐松了一口气。
薛苓璐知道畏望秀很多年没有去大城市了,抢在畏望秀挂电话之前多交待了几句:“一定要注意安全,如果有人给你介绍工作,一定要先自己查查公司的信息和地址,确定那周边环境是安全的再去。外面坏人不少,如果可以,拜托每天和我联系吧?我也好告知你晓玲的状况。”
畏望秀很感激,向她保证每日晚上给她打电话报平安。
和畏望秀的通话一结束,薛苓璐立刻拨通了高绥的电话。高绥又没有接。她看着黑屏的手机,之前在同样情形下并未有过的感情竟然开始滋生。
她很希望高绥能接刚刚的电话,虽然她知道她这多少是在强求。不讲道理又毫无逻辑。
她深深地呼吸,胸膛慢慢挺起又慢慢恢复寻常,双眼抬挑,逼自己轻松地笑一个,可又迅速垮掉。
她抓起手机,指纹解锁,直接去朋友圈发了求职信息:为朋友找工作,浚沙市,三十岁,之前一直自营餐馆,什么都可以做。
手机屏幕再次黑暗。
她坐在书桌前,没了工作的心情。
夜风和铁门撞击的声音开始变得刺耳,窗外的夜晚却又安静得吓人,仿佛在暗示她此刻的外面充满了邪恶,邪恶的事、邪恶的人。灶台的热气已经全部消散,包括十五分钟前烧开的滚烫热水,热水壶上方现在没有一缕热烟,就自己孤零零一个坐在黑色煤气灶上。
手机终于传来叮咚一声,她抓起一看,是蒋蜜。
“你的文已经三天没更新了!!!”
“你是要我亲自去渠阳把你抓回来吗?!”
“赶紧写!下个月投比赛!”
薛苓璐的脑袋痒痒的,这是要长出灵感的节奏。可她不想这个时候去写文,她赶紧按了一下开机键,随着手机屏幕亮度的暗灭,世界再次恢复刚才的寂静。
她开始想念她的父亲。这个时候,爸爸是不是已经睡了?今晚他有好好吃饭吗?是家里的饭菜还是大伯在外面买的?他会不会很想她陪在病床前?
鼻子泛酸,学生稚嫩的字变得模糊。
“叮咚”手机又响了。这一次,她没有立刻查看。
时间在指缝里悄悄溜走,她盯着桌子上闹钟的时针从八变成了九。
手机亮屏的光芒有些刺眼,她下意识地避开,余光却看到了张越两个字。
“我有朋友在浚沙市,体育培训中心。”
薛苓璐犹豫了几秒钟,打文字回他:那有合适的岗位吗?是个女生。
张越回得很快,还是语音:“问了,有合适的,不过是保洁员,每天工作五个小时,包中午饭,买五险一金,平时可能要擦拭器材,会涉及点力气活,能行吗?”
薛苓璐退出和张越的聊天页面,给畏望秀打了电话,畏望秀一口就答应下来。这和薛苓璐预想的差不多,而她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她的母亲曾经也有过这样一段时间。
母亲文化程度不高,急需一个工作时别人介绍什么工作,她就答应什么工作,而且每次都是一下子就满口答应,保洁、保姆、文员、销售……她不挑。
每个人都过得不容易,母亲也是。
薛苓璐摁下录音键,回复张越:“她说可以。嗯……你帮下我,让她尽快入职。”
话音发出没有半分钟,她就收到了文字的“好”。
好,一个简简单单的字,却能给人充盈的希望和安心,虽然只是片刻的、短暂的。
但这就够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