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点半,哥哥出去接人,五分钟后,张越就出现在她眼中。
干净利索的头发,红色内搭,没拉拉链的黑色薄外套,白色大口袋短裤,红色高帮运动鞋加白色长袜。他左手握着一杯奶茶,一双澄明亮目终于清澈地望向她的灵魂。
“苓璐。”
他的声音低沉温润,是静默凉夜里一记涓涓细流。
“你怎么来了,”薛苓璐看向跟在他身后的哥哥,瞬间明了,她转移了话题,“你不是不在梦泽吗?”
“嗯,”他将手中奶茶递到她面前,“国家队教练。请了假。”
薛苓璐没有立即接过,她的眼睛看着这双在她面前放了细节的手,宽大、有茧、温热,少女时代握过一回,极其有安全感,但可惜相握的时间太早,以至于后来他没能再握她,她便觉得心伤。
薛苓璐接过奶茶,中间部分明显要比杯口杯里更热些。
是珍珠奶茶。她不喜欢珍珠,喝了几口就放在了床头柜上。
爸爸喜欢。可爸爸没有喝过。
之前爸爸能喝的时候她没钱;后来她有钱的时候爸爸已经不能喝了。
小心翼翼地,却还是走到了这个地步。早知道啊,就不限制爸爸吃什么喝什么去哪里了。
孝顺孝顺。她好像真的一个都没做好。第一次患癌时,爸爸化疗失败要放弃治疗时她用自己的伤心难过绑架爸爸,让他一定完成治疗;爸爸上个月想顿顿吃汤圆,妈妈说不能吃,他们两人因此吵了几次架,妈妈特意给她打电话来发泄,而她明知应该没问题,或者问问医生即可妥善解决,但考虑到妈妈的脾气以及现在主要是她和伯父轮流陪伴爸爸,还是选择了不问、站在妈妈一边……
她呀。太失败了。
九点,医生护士一起来查房,医生看着爸爸,没有别的可以做了,他和薛苓璐打了个招呼,然后扭头和薛苓璐妈妈说:“我们就尽力,你们签了抢救书的嘛,我们就尽力。”
薛苓璐看向哥哥。哥哥没有告诉她,他们已经签了抢救书。
“跟我出去。”哥哥半低着头,和她道。
薛苓璐抬步跟上,张越也跟上,但他跟到病房门口就停下了,薛苓璐由此松了口气,如果他不主动停下,她不知道用哪种语气跟他讲让他别跟着。
探访时间即将结束,走廊里的温度也变得更加低。
哥哥靠着瓷砖墙,取下眼镜,看向她:“老爸两周前做了开颅手术。”
薛苓璐彻底木然,不说四肢,她的脑袋都已经再也转不起来,思考停滞,她不再为人。
“你爸说化疗吃药太难受了,有人跟他说梦泽医科大学附属医院能做个手术,微创的,把癌细胞电死,然后用化疗药堵住。我跟你妈劝了,你爸坚持,你伯爷也同意了。你爸让我们不要通知你,你妈也说你忙不用通知你。”
薛苓璐的心颤抖起来,空气在气管里消失,她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呼气。
张越时刻关注着两人,他冲出病房,接住了薛苓璐。薛苓璐手软腿软,张越根本无法在她站立的情况下抱住她。张越艰难地托着她,他用名不正言不顺的立场质问:“你们难道没有一个人想过,你身为女儿,这么大的事至少要通知她一声吗?哪怕不是征求苓璐的意见。”
薛苓璐崩溃之下亦在等待答案。但没有答案。
她闭上眼,喑哑哭出声,抓着张越的衣领滑落在地。
明明还是有机会的。第一个月复查,医生给她私聊时说复发的肿块有缩小,虽然不是很大,但确定有缩小。
“阿苓!”
薛苓璐睁开眼,泪水还在脸上滑,她坐在冰凉的地板上,看到了数米外胸膛明显起伏的高绥。
她从张越怀中退出,仰头,看着高绥越走越近,哑声然后闭眼哭得更加猛烈,连带着嘴角都在剧烈抽动。
张越让开位置,高绥终于走到她身前,他长长地松了口气,低头看人的眼中却是旁人无可比拟的心疼和愧疚。他撑着受伤的双腿膝盖缓慢单腿跪下,然后又将左腿跪下,往后坐在自己的脚掌上,他伸出手将薛苓璐轻柔地揉进怀里。
她的哭声凄厉悲惨,可房内的妇人没有出来。不只是怕打扰还是因为有愧。
他只能收紧自己的胳膊,将她紧紧拥在怀里。
不知多久,她的哭声变成了小猫依呜依呜声,泪水也变成了梦泽最多的沥沥小雨。他缓缓松开手臂,正看她乱七八糟的脸,将她湿碎的长发拢到耳后。她的眼睛湿漉漉的,是绝望也是求助。他抚摸她脸颊的手颤抖起来,他双手托住她的下颌,亲吻她的额头。
漫长又短暂的一吻。除了温情,没有其他。
张越扭过头,一眼也不愿意多看。
薛苓璐整理好情绪,带着高绥重新回到病房。她一进门就把视线落在妈妈身上,妈妈逃避了她的目光。
“爸爸,”一开口又想哭,不过这次她硬生生憋住了,她装出高兴的语调,“高绥来了!他来看你了!”
说完,薛苓璐给高绥留出了位置。
高绥上前一步,牵起了薛苓璐父亲的手,伏低身,声音也比平常高得多:“叔叔,我来看你了!阿苓很好,你不用担心!之前你和我爸妈说的那些,我都记下了,你不用担心!”
‘叩叩’
是护士在敲门:“快到门禁了,今天是一个家属还是两个家属?”
“我留下吧,薛苓璐你和你妈回去。”“那我明天早上八点来替你。”“明天我煲点汤来。”
“那就是今天还是一个人?”“对。”
‘滴——’
“让开让开,”门口的护士将手中蓝色的板子和笔扔到了床前的桌子上,拉动床边仪器,“摁铃!”
高绥最近,他摁了铃,哥哥跑出门叫医生,刚跑到门边就被一群医生护士挤出了门外。九点才见了第一面的医生严肃凶狠地指着她:“带着妈妈出去,出去!”
整个房间里只剩下医护,半拉了帘子,门没关,几个医生轮流给爸爸做心肺复苏。
很快,房间里的混乱急切消失,仪器恢复了最开始的声音。医生来到门口,跟妈妈说这话,眼睛却明确落在哥哥身上:“今晚就别走了。现在是抢救回来了,但办入院的时候就和你们说过,他这个癌症一旦让他上仪器了那就很快的了。昨天才上的仪器,今早就骤停了。这个没办法,很快的,只是你们签了同意抢救,我们就一定要抢救的。”
薛苓璐独自靠着瓷砖墙,耳边敏感地捕捉到一米外母亲遮掩不住的和话语夹杂在一起的哭声。她哑着嗓子,一步步走到医生面前,等医生和妈妈说完话,开口:“能放弃抢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