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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湜特许义国公夫人享自由出入宫廷之权,又解除薛铭的禁朝令,恢复礼部尚书之职,朝野一片哗然。但碍于“淑妃已故”,皆不便明说。偶尔在勤政殿撞上,不少人拿眼剐纾纾,恨不得将“外戚干政、祸乱朝纲”八个大字写在她脸上。
纾纾视若无睹,权当瞎了。
“陛下,臣听闻辅国大将军近来身体欠安,莫家军有一半在他麾下驻守中原腹区,那里本是庶人岑治与罪黎王之封地,如今也已编入中央治下。莫老将军年轻时征战沙场,沉疴顽劣,体魄早已大不如前,若是每况愈下,不如……”户部侍郎简寒舟躬身道。
他欲言又止,显是让岑湜自忖。
纾纾明白他的意思。户部掌管财税、人口与土地,最是在意该管的钱拿不到手上。此前人才缺口大,婺、胥两州的长官尚未任命,莫仲筹匆匆去驻兵安民,特令他临时接管财政,以便调用粮草,户部颇为不满。
若这次岑治死了,他们还是未能掌权,这怒气难免波及莫家军,这话是想让岑湜收回兵权。但莫家军毕竟没什么错处,且常年镇守边疆,又立降服僰夷之大功,倘若户部要无故卸他兵权,委实说不出口,倒不如让皇帝自己说。
反正,年幼太子即位,手握雄兵的外姓人,威胁极大,没几个皇帝不忌惮。就算达不成此目的,敲打敲打莫家军,大约也不会惹恼官家。
念头嘛,多听听,总会生的。
她猜不透岑湜作何想,只晓他当年答应过莫偃戈的条件,西南莫家军必须得留在莫家人手里。而他们三人的关系清清白白已说明。于纾纾看来,此二人并非水火不容,在自己未知时也有频繁交流,抛却身份,似乎能做知己。
挠了挠眉心,岑湜转动扳指,冷淡道:“爱卿所言,我自有考量。但,莫老将军确实不便再过多操劳,你……”他目光缓缓指向简寒舟,微微笑道:“我调你去秉州做太守,岑治的每一分家财,务必给我搜查清楚,充入国库。秉州的丁税、田赋,你也要牢牢看好,不要枉你在户部做了这么年啊。”
他说得悠悠然,一脸温和,斜背靠椅,甚至蜷着半条腿。而简寒舟却咚地跪倒在地,满身打颤,嗫嚅不敢驳,“臣、臣遵旨。”
秉州即是岑治过去的封地,从京官一朝跌至太守,实乃贬谪。也不知户部怎么推了个简寒舟出来当出头鸟。
岑湜揽权后做主惯了,有言,也必须是丁是卯同他讲明白,孰是孰非,他自会分辨,却极讨厌这般含糊其辞、虚头巴脑的作风。
纾纾闻言,已润笔着手写调令,不出一刻,她双手奉予简寒舟,“劳烦简大人亲去吏部盖章,告身、敕牒,三两日内定会送到您府上。”
简寒舟懊悔将头一撇,闭眼,霍地将令抽走,躬身而退。
殿内趋于平静,岑湜微咳。
纾纾喂他吃下一丸药,劝道:“你早有不适,就该同我讲,总是忍忍忍,拖拖拖,这几年也不知瞎耽误多少,到底为何如此不惜命!”
她说着说着有些恼火,语气急促。
一只冰凉的手握住腕子,见他淡淡笑来,双眸静笃,刚躁起的心顿时压成秤砣。纾纾默默覆他手背,无奈叹息。
两人并腿而偎。金色梁柱倒影于壁,灰色的影夹在砖缝里,慢慢地,一毫一毫蹭,像晷针。
她靠他肩头,道:“莫偃戈很担心莫老将军,他若来求你放他去见父亲一面,你允吗?”
岑湜胸膛缓缓一沉,嗓音干涩,“他自识得你以来,再不曾见过老将军。”
纾纾猛地将头一抬,诧然望向他。这话毫无转折铺垫,径直一棒击她心窝。
是。自打莫偃戈认识她,即与岑湜订下盟约,为国事东奔西走,莫老将军阔别天伦之乐久矣。忆起那日坟前,那张为人子的羞怯脸庞……
低低的轻笑,他面容依旧沈淡,“又发愧了?”旋即摆头,颜色不以为然,“你曾夸过我仁德,后知我收过无数条人命,为何从不鄙夷?”
纾纾被笑声牵回思绪。
她微忖片刻,暂未理清这俩条话里有什么相干,只听题作答,“因为你是皇帝,取舍,是一门功课。”
“对了,不笨嘛。”岑湜曲指弹弹她脑门,颊边映出浅浅酒窝,“我既是皇帝,那你是谁,而他,又是谁呢?”
纾纾懂得了。在其位,谋其政。
只听他又道:“你光念及他是你的友,当初狠狠欺瞒过。怎知他也是莫家少将军,注定会卷入朝局。而我身在此位,不是你,便是另一人,不是这一局,就是那一局,怎能以愧情比拟国情。是以‘明主之道,必明于公私之分【1】’。”他变幻称呼,诲授道:“舍人今后若想亲自教导太子,需谨记此条。”
纾纾若有所思。
未几,觉他手掌缱绻抚来,兀地起一念:这句,有试探意味。
遂抬头观他神容,岑湜果然也投以注视目光,眸色深沉。
不能以阿扎奇与缨缨之类坦诚冠名,但有时,他们颇为默契。
两人相视一笑。
岑湜顺手将她胳膊一拽,撞肩讥诮,“怎么?不愿意?桢儿才那么一点大,好狠的娘心啊。”
她举一反三,反唇相驳,“方才是谁说的不可公私不分?太子殿下与我清清白白的君臣,陛下怎会以娘心迫我?”
“呀!”岑湜故作惊叹,嘴角斜飞,眼中已柔水荡漾,“璞玉可琢,璞玉可琢。”抚掌叹道。
纾纾随他笑出两弯眉,口中,却开始发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