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造使好大的脾气!”赵玉琮踏步而来,众人噤了声,纷纷让道,俯身行礼。他眼眸凌厉,看过众人,冷声道:“杨造使官居正七品之职,因口舌小争,拔拳相向,一点儿不顾朝廷体面,这样急腳鬼脾性,有半分臣子的模样吗?!”
杨子邈冷汗直冒,跪在地上不住叩头:“臣参见世子,臣知错,还请世子责罚,实在是这沈四娘出言不逊——”
正说着,一个威严的男人背手慢步而来,立在赵玉琮身后静听,沈听珠一眼瞧见,心中一惊,趋前一步跪拜道:“臣女叩见陛下!”
一众人等齐齐伏地叩首,书院内外鸦雀无声。皇帝步履淡定,略一抬手:“都起来吧,朕不过随意走走,倒扰了你们的清谈。”他目光落在杨子邈和沈听珠身上,语气听不出喜怒,“何事喧哗?”
杨子邈两膝拄地,吓出一身冷汗,沈听珠所言非虚,适才几句争嘴听去,这赈灾贪腐之事,桩桩件件可都是杀头的罪名。他偷瞟沈听珠一眼,咫尺天颜,她神态从容,长跪不动,杨子邈又是一阵紧张,生怕她再口出狂言。
赵玉琮拭净手中佩刀,从容收刀入鞘,顾自跨进门里,摸了本《石公三略》,寻处大马金刀地坐了。
皇帝的视线在赵玉琮身上停留一瞬,却未斥责,只安然坐入太师椅,看向杨子邈道:“杨子邈,手臂伤势如何?”
杨子邈惶悚,伏地不敢抬头,他腕上伤口不止作痛,瞧着皮破肉烂,隐隐见骨,赵玉琮刀法绝妙,一旦出手,必定伤其根本,左右得几月静养,“回陛下,一点轻伤,不打紧。”
皇帝端起侍从奉上的茶盏,轻轻撇了撇浮沫,“方才听你言道,沈四娘出言不逊,朕想知道,她说了些什么,值得你堂堂朝廷命官,如此失态?”
杨子邈两腿一软,心噤得缩成一团,“臣……臣失言!臣一时激愤,沈四娘她…她…”他支支吾吾半晌,未说出个所以然来。
皇帝不再追问,目光转向侍立一旁的沈听珠,“你来说。”
她“诺”了一声,将方才杨子邈如何挑衅羞辱、自己如何回应一事平述了一遍。
赵玉琮抬眸,小娘子一身蓝衫,姿态娉婷,好似一块从薄薄雾雨中洗净出的璧玉,似是感觉到了他的目光,沈听珠用余光瞄了眼,赵玉琮一怔,猛地收回了视线,心口却不受控地漏跳了一拍,他暗骂一声,耳红心热。
皇帝静静听着,手指在椅背上轻轻敲击,看不出丝毫波澜。待沈听珠说完,他放下茶盏,目光落在杨子邈身上:“杨子邈,沈四娘所言,你可有辩解?”
杨子邈猛地抬头,涕泪横流:“陛下!陛下明鉴!沈听珠所言,句句污蔑!臣为官两载,夙兴夜寐,不敢有丝毫懈怠!黄河赈灾,工程浩大,所用物料皆有制司寺严格记录,绝无半分虚假!定是这沈听珠因当年旧怨,怀恨在心,故意构陷于臣!陛下!臣冤枉啊!”他一席话说得抛珠滚玉,泪湿袍襟,让人闻之伤感。
沈听珠登时跪下叩头,“臣女恳请陛下明察!臣女所言杨子邈鱼肉乡里、贪墨赈款、草菅人命之事,绝非空穴来风!衡阳郡百姓苦其久矣,臣女愿以性命担保,句句属实!恳请陛下彻查杨子邈,以正国法,以平民愤!”
杨子邈冲冠眦裂,恨不能就地斩杀沈听珠,大叫一声,“臣以死为证!”,直趋院内大钟,一众人吓得魂不附体,离得近的几人眼疾手快拉住他,杨子邈挣不开,索性瘫在地上哭叫喊冤,书院乱作一团,沈听珠挺腰跪地,眼神没有半分动容。
皇帝赫然暴怒,“胡闹——!朕开设书院,是为天下读书人,不是让你们二人在这断官司!”
“陛下息怒!”皇帝一怒,满院悚然,“扑通”一声齐叩下头去。自静宁三年皇帝下令整饬吏治,上到左右仆射、中书令,下到六部、知府知县,乃至衙役,一套雷霆手段下来,朝野上下,人皆惊骇,皇帝执政二十一载,以刻薄寡恩、心狠手辣著称,而今圣怒,人人自危。
院内一片死寂,杨子邈停了哭,翕动嘴唇不敢多言,只叩头谢罪。
“杨子邈,你身为朝廷命官,遇事不思自省,不陈情辩白,竟效仿愚妇村氓,行此撒泼撞柱之举,朝廷体统何在?臣子仪范何存?”皇帝神色阴沉,又斥道:“沈听珠,你师承名匠,当知‘敏于事而慎于言’,纵有千般不平,万般义愤,亦当依律循规,上达天听,今日当众指斥命官,言辞激烈,几近咆哮公堂,此非议政,是犯上!此非直谏,是僭越!”
沈听珠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声声掷地,“臣女知错!言行无状,冲撞上官,甘愿领受责罚!只是杨子邈之罪,还请陛下命御史台彻查,治其罪过,以正朝纲!”
“你好大的面子!”皇帝怒气填胸,厉声道:“凭你一人之言,就要让朕随意治罪他人,还要惊动整个御史台,你如此独断朝纲,是忘记圣人的忠恕之道了吗?!”
“臣女不敢忘。”
皇帝额上青筋暴起,“好!那朕问你,朕若治罪,须得有真凭实据,御史台若查无实据,你当如何?”
“以死谢罪!”
皇帝冷笑,“哼,想一死抵罪?朕偏不如你意——沈听珠,你今日妄议朝臣命官,更在朕面前,以死相挟,朕念你年少,或有几分忧民之心,且师门于国亦有微功,姑且当你是激愤失言,然,国法不可亵渎,朝廷威严不容轻犯,朕罚你在此跪地思过,何时真心知错,明白何为‘慎言’、何为‘循规’,何时方可起身。”
沈听珠木然,“……臣女,领旨谢恩。”
杨子邈咽了一口唾沫,他在衡阳郡的买卖,一半打点世家权贵,一半进了赵献琮的钱袋子,每回孝敬一次,都少不了几万银两。
他暗笑一声,又听皇帝道:“杨子邈,你当众失仪,咆哮书院,更行此寻死觅活之丑态,惊扰圣驾,罪加一等!念你手臂有伤,即刻滚回府中,闭门思过!无朕旨意,不得擅离!其余在场人等,未能劝阻争执,各罚俸一月,以为警戒!”
“臣等遵旨!”众人齐声应诺。
皇帝负手离去,杨子邈起身,夹脸“啐”了沈听珠一口,一干人指指戳戳,一哄而散。
日落西山,末了暖意散去,一阵凉风乍过,檐上垂挂的占风铎轻动,风吹玉振,碎玉子相触,发出“叮铃——叮铃——”的碎声,声声向四周漫开。
几片春桃花瓣落在发簪上,沈听珠踽踽跪地,手脚一片冰凉,不时一个哆嗦,眼前景物渐渐模糊起来,忽地,一双玄色男靴踏来,“你何苦这样执拗?”
沈听珠抿紧唇瓣,一动不动。
赵玉琮在她面前蹲下,视线与她齐平,放缓声音,带着点诱哄的意味:“陛下说过,认错就能起身,他们人都走得没影了,你还跪着做什么?”
“我犯错,理应受罚。”沈听珠的声音闷闷的,含混不清,带着明显的鼻音。
赵玉琮嘴角掠过一抹无奈的笑意,“你是在跟陛下置气?——天真!以陛下的脾性,今日你就是跪碎了膝盖,他老人家也不会多看一眼。”
沈听珠抬头,眼眶微红,愤愤然瞪着他:“杨子邈作恶多日,人尽皆知,陛下为什么不惩处他?”
赵玉琮被她这含泪的眸子瞪得心头一窒,语气下意识地软了下来,反问道:“在你眼中,陛下是昏庸无道之人?”
“自然不是!”沈听珠不假思索答道,皇帝三十岁登基,整顿官场,严治贪官污吏,追缴亏空,改革变法,援拯遗弊…沈听珠红了眼眶,慢慢说道:“陛下是千古第一明君!”
赵玉琮怔了一下,声音带着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紧张和笨拙,“沈…沈四…你哭什么?杨子邈辱你,我斩了他的手,算是为你出气,你若觉得不够,我再去打他一顿,可好?”
“不好。”沈听珠赌气般地用力抹了抹眼泪,小声嘟囔,“我下跪,不是和陛下置气,是为了衡阳郡百姓,去年我和师父去衡阳郡,听民谣唱道:‘杨子邈是大老爷,大财主’,因他认了一个好干爹,保了他半生富贵,任他为祸一方…他还吞去赈灾银,让灾民住危房,这还是个人?”
赵玉琮失笑,认真说道:“杨子邈——该杀!可杀他一人,以后还会有刘子邈、王子邈,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你且看,陛下以后会不会治他的罪。”
沈听珠眼中闪过明悟,问道:“假作不知而实知?”
赵玉琮见她明白过来,眼中含笑,“有一人曾说‘静不露机,云雷屯也’,忘了?”
沈听珠心中一瞬透亮,想要起身,却因跪得太久,双腿僵直,一下又跌了下去。
“小心——!”赵玉琮本能伸手扶了她一把,两人肌肤相触,赵玉琮骤然撤回双手,连退两步拉开距离,一抹绯红迅速从耳根蔓延至颈侧,他慌忙别开视线,喉结微动,声音里是压不住的窘涩与自责,“失…失礼了。”
沈听珠惊地站稳身子,慌乱地低下头,匆匆福身一礼,声音细若蚊呐:“…多谢世子,告辞。”说完,逃也似地转身快步出了书院,却又忍不住停下脚步,回首望去——赵玉琮直立在院门口,像一尊瓷铸雕像,烛灯勾描,眉眼轻敛,如似黑雾笼月一样清冷昳丽,让人心旌摇曳,久久无法移开视线。
直道:净洗浮空片玉,胜花影、春灯相乱。